“那么,”周勃悠然问道,“太子以为,英布会取何计呢?”
刘盈微微一笑,“下。”
“为何?”
“英布本是骊山刑徒,自己奋力做到淮南王之位。本是为自身富贵,而不顾及百姓,为虑子孙,所以说他选用下策。”
周勃满意一笑。
果然,战信传来,淮南王英布东击荆国,荆王刘贾与战,败走富陵,乱军中为布所杀,尽劫其兵。渡淮河击楚。楚分兵三路,在徐、僮之间和英布作战,一军被破。其它二军散走。楚王刘交避于太子帐中。
英布继续西进,在会甀城与刘盈军相遇,两军相与战,各有伤损。英布遂回渡淮河,汉将追击之。周勃言于刘盈,“勃少不好文,唯有一句记得清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英布虽号称善战,我数万汉军亦非吃素。猛将云集。终有一日将擒英布。但若太子有所损伤,让我等如何向陛下皇后交代?”终不肯让刘盈前行一步。
“盈儿。”陈平亦劝他道,“纵然你在后方。只要英布最后败了,这首功就是你的。又何必冒险到前线去呢。若是有个好歹,不提陛下及皇后娘娘,就是瑚儿也会为你担心的。”
刘盈无奈,只得分兵与人。命分数路追击英布,而自己带着从长安带来的一千北军及三千上郡北地之军。扎营于淮河之北。
这一日,刘盈于帐中观《孙子兵法》,读到“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之时,忽然道,“如此之势,则我汉军以军多凌军少,本就是胜算很大,燕隐,这一趟战事,是不是有些简单了?”
“怎么?”张偕回头睨他道,“太子盼着战事更凶险些?”
“不是。”刘盈摇头道,“我还不至于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一场战争,踏的是百姓生计,流的是将士之血。自然是越早结束越好。我只是觉得。”
他握了握拳,“我下了好大的决心,说服母后,然后向父皇请战,终于踏到了前线,却被众将士拱卫在后方,安安心心的等着这场战打完。这样子,和我的预期值相差太远。”
张偕微微一笑,“这场战,功夫本来就在战外。”
淮南王想凭着这场战争圆一个九五天下的梦想;高皇帝想凭着这场战争为自己决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诸侯想凭着这场战争审视自己未来的主子;而太子,
太子刘盈,你不是也想凭着这场战争肯定一个全新的自己?
刘盈霍然想起,不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许襄。
那个尖锐但是别有眼光的相术世家少年。
夜色如水,他披衣走出帐去,寻着许襄的营帐而去,听见断断续续的胡笳声。许襄披发赤足坐于山岗之上,击着酒尊唱歌,“陟彼高岗,望我故乡。男儿意气,本自横行。”
“你横行够了么?”刘盈含笑而问。
许襄霍然回头,带着三分醉意斜眼审视着站在身后的少年。他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月色下耀着晶莹的光,却不刺眼,如同他面上柔和的笑意。
“不够。”酒意壮人胆,他大声笑道,顺手摩挲着腰上悬下的暗蓝色锦囊,“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窝窝囊囊在此赏山岗上月,有什么意思?”
刘盈摇手制止了长骝发作,吩咐道,“你到下面守着。”盘腿坐在许襄对面,问道,“你还有没有酒?”
“就这一尊。”许襄酒意盎然,捧起酒尊,笑道,“殿下可介意?”
刘盈摇摇头,接过尊,狠狠的灌了一口,酒浆打湿了袍襟。
“先生觉得,孤这次出战,结果如何?”
许襄也喝了一口酒,瞧了瞧刘盈,道,“若满分为百,则六十又五。”
刘盈酒意上涌,烧红了一张脸,长笑道,“六十又五么?”
“我还以为,会更差呢。”
长夜如许,星光微纯,月光如水。刘盈仰首瞧着星空,身下是微微潮湿的草地,“孤——我总是顾虑良多,其实,这场战,我本来就是想打的。可是吕禄以商山四皓之言阻于母后。母后为我求父皇免我出征。我很想告诉母后,我并不怕那些有的没的。我想亲自来打这场战。可是看着母后担忧的眼睛,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你硬闯吕府,扔下惊天之言。”
“所以,许襄,不是你劝动了我,而是,我本来就想打这场战。”
“不对,你还是劝动了我,我亲自去吕府,去听你之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吧,我想从你身上找一个借口。劝动我自己,坚持我心中的坚持。”
“男儿意气,本自横行。我未使不想横行,可是太尉以势劝我,岳父以情理服我。我只能听他们的意思。放弃亲上战场。明明知道这样子是最好的,各方面都很好。可是有时候,只好对自己失望。”
许襄静静的听着身边这个大汉帝国最尊贵的少年喁喁的说着心头话,酒液冰凉,从喉头滑下去,直慰心头。他用力的将空空的酒尊砸到山岗之下。啪的一声沉闷碎裂。是今夜的月色太温柔吧,才能一吐心声。
“不,太子已经做的很好了。是襄不好。才会故意贬损太子。”
“殿下觉得,为上位者,最要紧学的该是什么?”
刘盈讶然,“先生请言。”
许襄学着他将手枕在脑下,看着安静的夜空。青草混着酒的气息,让人醺醺然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