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冬
1950年,这是一个极其严寒的冬季。今年冬天雪很大。校舍南侧和东侧的积雪比外走廊的门槛高出一米多。
入冬以来,学校食堂的伙食很糟糕。一冬天几乎顿顿都是捂小米、冻萝卜条子。
学校空教室住满了本县和东部几个县报名参军的青年。
我们九丁班的宿舍在五趟校舍的最北面那趟房的尽西头;我们的教室在中间那趟校舍的尽西头,与宿舍隔一趟房。教室的门和宿舍门都冲西,都开在外走廊里。
接近放寒假,不幸,我发生了左腿骨折。一天晚自习之后,我去上厕所,回来,走到外走廊的门洞,从外面一米多高的积雪上,向走廊里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从积雪上跌了下来,仰壳躺倒地上。当我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左腿疼痛难忍;不免失声嚎叫起来。由于同学们都在宿舍准备就寝,很难听到我的叫声。正在这时,一个参军的青年,闻声而至,把我抱回宿舍。
平时好与我开玩笑的同学以为我在搞恶作剧,说些带有刺激性的语言,令我极度反感,脱口骂了一些脏话。班长和生活委员迅速找来了班主任宋老师。很快,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同时,把在运输公司工作的父亲找了过来。
医生检查,确定是左腿胫骨闭合性骨折。当大夫用两只手捏住我的小腿,横向错动的时候,剧痛难忍,我又下意识地尖声嚎叫起来。确诊后,医生和护士们把我的左腿用力拉直,然后从膝盖之上到脚部都用石膏板固定,又抹上石膏,缠上绷带,无法动弹。
同学们从宿舍给我拿来被褥;我在打石膏的处置室的一张办公桌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乘早晨的火车,父亲把我送回了黑台。
祸不单行。在我骨折的第二天,六舅在密山以反革命罪被判枪毙。
六舅被抓到县里很长时间了。夏天,妈妈、二姨、老姨还打算到县政府楼下地下室监狱去看他。结果几个人在县政府四周的街道上转了几圈,连县政府的院子都没有进去。
六舅土改时参军,上了前线。土改当时解放战争爆发。北满解放区成为主要兵源补给地。多数农民不愿意参军。当时在一些地方出台政策:地主、富农家里有两个以上儿子的,都要求去一个适龄青年参军。四舅年龄较大,老舅年龄偏小,六舅自然无法逃脱参军的命运。
六舅怀着土改被分被斗的怨恨心理参加了解放军。参军后情绪低沉,郁郁寡欢。虽然参军后不久,他就被提拔为事务长,仍然不能解开他难以接受的残酷斗争、倾家荡产、苦不堪言的心情。不久,他精神失常;部队把他遣送回家。
星期六下午,老姨和小花子坐火车从密山西来到黑台。一是因为六舅被处死,过来安慰妈妈;一是我骨折,过来看看我的病情。晚饭后,唠起六舅的事情。
妈妈最关心的是六舅的孩子,问道:“连成子现在怎么样?作不作?”老姨:“他妈死后,六哥进笆篱子,连成子就接到密山西二姐家,还行,这个孩子挺老实的。”妈妈:“你六哥从部队回来就疯了?”小花子:“是。回来就跟六婶儿打架。六婶扛不住了,就跑回娘家呆几天。回来了,还是打。”老姨:“不光打六嫂,还打孩子。有一次拎着连成子的腿,从屋里把孩子扔到门外,差一点没摔死。”妈妈:“那是真疯了!”小花子:“有一天在井沿打架,六婶掉到井里,六叔也跳了进去。大伙发现他们在井里之后,下去人救他们,捞上来,六叔还有口气,救活了;六婶淹死了,没有救活。”老姨:“六嫂娘家,老齐家说六哥是地主反把倒算,陷害贫下中农,非要偿命。”妈妈:“你六哥是不是故意要淹死你六嫂?”老姨:“谁也没看见他俩个是怎么掉到井里的,关键是六嫂死了,六哥活着。平时两个人经常打,都是六哥先动手,先骂人。”小花子:“老齐家起先告到杨木岗区上。区里说两家都是实在亲戚,人死了也活不了啦;六哥毕竟是参军后在部队得的病,劝他们家不要追究了。”妈妈:“那你六叔怎么还让县里抓去了?”小花子:“老齐家不服气,后来告到县里。”妈妈:“原来不是说你六哥精神失常,不判死罪吗?”老姨:“是啊。这不是又开始镇反了吗,老齐家又上县里闹。再加上六哥在监狱里自己承认是故意把六嫂踹到井里淹死的。”妈妈:“这个人,真疯了!”
父亲把我送回家,第二天到刑场把六舅的尸首收敛起来,埋了。为此事,运输公司党委领导批评父亲阶级立场不坚定。
(2008年8月10日17:2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