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崇明祖殿前的迂回廊檐萧肃凄凉,冷风拂面,虽时值盛夏,但这风却有种尤刺骨髓的冰凉感。
孙云浪和祝烽火尾随鹤发阉奴走进大殿,殿顶高耸,是个冲天穹顶,顶上以琉璃彩绘画出一幅幅沙场征战,登顶凯旋的画面,那是历代先王赫赫功勋的写照,每一代西夜王驾崩后,王族都会挑选得力工匠为其一生绢画讼德,整整十四幅画。
殿首高台上供奉着十四座灵位,灵前点香烛宝灯,叠纸钱御酒猪羊头。一条平整鲜红的羊绒毡毯从灵台铺到门口,毡毯两旁摆放二十四盏九头青烛铜灯,烛火熠熠。
这不是孙云浪第一次来崇明祖殿,先王弥留之际也曾把他叫到这里,语重心长的要他辅佐武天秀,保住西夜江山。
往事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沿着毡毯走到台前,鹤发阉奴则恭敬守在门外,似这般尊崇之地,他还没资格踏进半步。
明黄龙袍男子跪在灵台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个虔心祈求的香客。
孙云浪和祝烽火单膝跪地,垂首不语,饶是对武天秀再愤慨,头上三尺有神明,不敢对先王不遵。
等到龙袍男子对着灵台磕下三个响头后,他才尽量压低嗓音,生怕惊扰到天人:“二位大将军,孤刚才虔诚祷告西夜历代先王,望得先人庇佑,保我西夜百年基业,孤不才,有辱武家先祖之名,不知道先祖们愿不愿乞怜孤。”
孙祝二人默然不语。
老炮男子自嘲一笑:“孤即位十年,从少年天子变成一国之君,整整十年,二位老将军也陪孤守护了西夜十年,孤还记得八年前云浪老将军带孤去扶苏时,正是烽火大将军你接的驾,那时你们就曾告诉孤,国之不存毛将覆焉,要孤效仿先王,做一代明主。
“孤有罪啊,辜负了你们的嘱托,也辜负了历代先王的嘱托,如今的西夜朝强敌在侧,内乱丛生,可怜孤还蒙在鼓里做着春秋大梦,将来那一天,孤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祖啊。”
龙袍男子始终没回头,只是话至后段嗓音依然开始颤抖,如泣如诉。
孙云浪不自觉流出老泪,听到那句“国之不存毛将覆焉”时,只觉心中某处最柔软的位置被狠狠揪了一下。
疼的很。
缓缓抬头仰视灵台,离的最近的那方灵牌上,先王名讳鎏金绽芒,如芒刺背,刺得眼睛生疼。
孙云浪下意识哽咽唤声“先王啊!”伏地啜泣。
祝烽火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从进来后就一言未发,眼神异常恐空洞,脑中不停闪过过往历历。
与先王高台聊谈扶苏,与先王放马肆意胡天阔地。
这一切与眼前的龙袍男子无关,只是放不下先王托付的羁绊,放不下先王弥留之际希翼目光。
仅此而已。
面对灵台的龙袍男子悄悄拭去泪痕,缓缓起身。
这一刻,孙云浪和祝烽火仿佛看见的是先王的音容笑貌。
龙袍男子转过身,泪眼婆娑,矜持片刻后忽然双膝弯曲,朝二人深深跪下。
孙祝大惊,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做到如此,连忙朝两旁移开,跪到毡毯边缘,五体伏地:“大王不可。”
孙云浪惨然笑道:“有何不可,孤当着历代先祖,跪的不是孙云浪祝烽火,而是我西夜的国之支柱,没有你们,孤和西夜朝什么也不是,你们,当得。”话止于此,叠手在地,磕头拜下。
孙祝何敢受此大礼,慌忙磕头于地。
三拜之后方才听见龙袍男子起身的声音,抬起头,二人也缓缓起身。
礼贤下士,说的也不过如此,试问天下哪国君主甘愿跪下臣,更是当着历代先祖之面。
此刻总有万般仇恨,顷刻间化为乌有,哪怕他只是逢场作戏,不为其他,只为那十四方三尺灵牌。
孙云浪的眼神第一次显得空洞,这在以前从未有过,男儿当立天地间,不为情困,不为势弱,只为一口胸中豪气,如是以前有人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情,指不定就会迎来一通臭骂。
孙云浪许久才回过神,似是有意所言又像呢喃自语:“先王恩德,老臣愧不敢当,如今所为,有辱先王对老臣的嘱托,待到他日,老臣自当血刎殿前,以藉先王天恩。”
言罢面色一整,此刻他仿佛又变成昔日叱咤东州的西夜镇国大元帅:“大王,请容老臣壁赤一行,自当劝说北陵退兵归朝。”
武天秀大喜,抬步上前握紧孙云浪满是老茧的大手:“老将军当真愿为孤再披戎甲?”
孙云浪眼中闪过半分挣扎,很快又被清明掩下,郑重回道:“老臣是为西夜,为历代先王重披戎甲。”
言下之意非是为你武天秀出山。
不过武天秀似乎并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不停点头,连道几个“好”字,转身看向祝烽火。
祝烽火面露苦色,他虽然和孙云浪同为三朝老城,但生性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武天秀此番之意他如何会猜不到,然而连孙云浪都低下头颅,他便只能遂愿。
当然,不为其他,只为西夜,只为西夜历代先王。
祝烽火缓慢起身,冉白花须轻微颤抖,拜道:“老臣只当为西夜江山再敬绵薄之力。”
……
壁赤又是一个阴雨连绵天,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转为倾盆大雨,冲刷着这座亘古城池,城墙上的焰色火纹还未隐去,东南角就再添新纹。
西门闹市中的血水已经被大雨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