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见到那个女人,她其实很不喜,因父亲对她举手投足间的暧昧,更何况,那女人还长了张十分无趣的脸。透过那张脸,她总会被迫勾起些竭力忘却的记忆,前尘旧事里,一个被她藏埋在内心深处的女人。
其实她们长得并不相似。偶尔,她也会想,后来对她愈发起了兴趣,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只每次想得神思枯竭也得不出答案,时间久了,也就渐渐不去想了。
她一向是干脆利落的性子,不喜拖泥带水,喜与恶都明澈如水。
只不知从何时起,那一本正经的脸在她眼底却越发动人起来。她渐渐意识到她的存在,不只是迫着她念书,更不只如她猜测是父亲的情人。那时候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赢过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最初她只是不服,被引着一次次挑战更高的高度,却见鬼地从来不曾赢过,这让好胜心切的她愈发地重了心思,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连睡觉的时候都常常想起她,魔怔了一样。
后来她们渐渐熟悉,父亲忙的时候,更将她全全交托给她照应。那时候她也不过二十多岁,却有着超越年龄太多的成熟,从三餐到学习,样样照应得滴水不漏。她曾多次挑衅,说你是不是想嫁给我爸?告诉你,没用的,我爸不可能娶别的女人,爷爷也不会喜欢你。她也不恼,可看她的眼神却常常激得她暴跳,她总当她是小孩儿般敷衍的。她年纪虽小,却很有几分倔傲,她一旦摆出为人师表的表情,她便忍不住要去撕破它,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并不冥顽稚嫩——却往往适得其反。再后来,她也倦了,有时便懒怠见她,可她若当真有一阵子不曾出现,她却又魔怔起来,总疑心她是不是把她淡忘了。其实想想也觉得讽刺,她一心巴着自己的父亲,又怎可能淡忘她呢?只这个认知令她心烦,莫名地厌憎。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厌憎,竟便厌憎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她看着她愈发成熟厉害,言谈优雅淡静,行事老道周全,父亲看重她,竟与她合名开了事务所,仿佛为她进凌家大门又铺了一块大砖。她找茬吵架,她只是微笑以对,不失时机问她要不要过来帮她。她一时气急,忍不住便讽刺一句,你们开夫妻店,我插进来算什么?话一出口便先悔了三分,原以为她会反驳,只没想到她竟淡笑不语,发了脾气,最终伤的仍是她自己。她问她,渺飒,为什么当律师?她竟哑然,踯躅半晌才憋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我想赢你,这么些年我从来赢不过你,或许心底所有的纠结难言,只不过是好胜心作祟,她想,我只是想赢你,秦霜华,我对你,仅此而已。
那女人将自己藏得极深,除了事业,她总是优雅地倦怠着,仿佛对什么都提不上心。可她交友却极多,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凡她涉猎的范围,必然有她心腹。她很少言及情感,偶尔聊起,红唇寡淡,眼神却多情,她时常困扰到底那一面才真正属于她的本心,有时也忍不住想,她在自己父亲面前会是怎样的情致,会藏起哪一面,又会奉献哪一面,可想到后来,总会怒然而止,无法继续。累极了,会想,弄清一个人太难了,是否就不必诛心?看她对自己事事关心,温和细致,只当自己多少有些特别,可一转身,她对别人照样如此。不带情绪的温和与细致,如出一辙的关怀与照应,她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此生她是逃不过了,不甘也好,愤然也好,想得到的欲念大过一切,她想要她眼底再无俗事,只她而已。
父亲出事之时,她并不在身边,甚至连消息都是被动得知。她独力奔走,连爷爷生病也是她衣不解带照应,她忽然绝望,仿佛一直以来所渴求的光景骤成泡影。她不是因权势才留下,她对她父亲,其实倾以真心。她累到倒下便睡,她拧了毛巾在手,反反复复,却只不敢触及她的身体,坐在床边望她睡梦中亦难抚平的眉心,只觉天涯咫尺,一梦冰寒。
或许她们之间,永远都会如此,由来,也只是如此。只一颗心反复颠簸,难以说服自己。她从不轻易服输,再大的阻碍也只转身即忘,若她亦如少年时无疾而终的恋慕对象一般对她冷漠无情,或许她还能却步,偏偏她生一双那样多情的眼睛,幽幽望她,仿佛她将她亦是放在心底,无时或忘。
于是只将精力放在为父亲平反,希望在前,难免急功近利,她劝她,她也不听,仿佛先她一步救出父亲便可少承她一份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让父亲承她的情。
不是没想过会有陷阱,仍是放任思归去了,倘若这世上真有万箭穿心,她这一生,也只此事而已。那纯真善良的女孩前一晚还在细心地帮她操持家务,此一时却伏在血泊里生死不明。她恨得几欲杀人,托了关系见到那几只牲畜,她拎起木凳便砸,打到最后,自己累瘫在地。她劝她,却被她泄以私愤,她逼近她,靠得很近,几乎就要贴身,她并不挣扎,只幽幽望她,渺飒,冷静一些,你已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她忽然虚弱无比,气急之下,竟破天荒哭了出来,抓自己的头发,恨不得躺在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人是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她质问她,为什么我这么失败?回想这一生,从出生至如今,看似样样顺遂平步青云,实则事事牵强,情不得已。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原来生是第一苦,她不过困在求不得,可为何却已痛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