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金城皋兰邸店。
店主人李诞吃过饭,正在后院中葡桃藤下剔牙,一侧矮几上放着一盏冰镇酸酪,微微冒着白汽。
一只灰色信鸽扑棱棱落在他肩头,用力啄着他耳朵。李诞揪起鸽子,取下绑在鸽腿上的小竹筒,顺手将鸽子掷到地下。
官道上,一人一骑正摇摇行来。黑马身体修长,全身毛色乌亮,仅四蹄露出一点白色,是与西楚霸王乌骓同种的“乌云踏月”。马鞍却是敝旧的,更衬得这一匹骏马疲惫不堪。
马上那人有着一二分胡人相貌,一身鲜艳的彩色羊毛衣裙,脚蹬皮靴,腰悬匕首,竟是个赶路的少女。
越是靠近城内,人便越多。金城通衢西域,居民胡汉混杂,街道熙攘不下于中原大都市。少女便跳下马来,牵着马向路旁居民打听皋兰邸店的所在。
李诞吃完酸酪,扯开嗓子喊:“安依依——”便有一个深目高鼻的金发异族少女跳出来,用古怪的汉语问:“什么事?”
灰鸽子在地上爬,安依依心想,今晚要吃炖鸽子么?
“你去门口等着,看见一个人来的汉人姑娘,便引进来歇息,只说我有事出门了。别的,不管她问什么,你都只许说不知道。”
安依依闻言不解,却也不多问,眨着蓝瞳长睫的大眼睛自去邸店门口等着。
安依依是大秦人,幼年时随着商队来到地处东方的大晋。商队将妇孺安置在鄯善,便去往帝国的都城长安,想要用从沙漠那头带来的象牙和香料,换得在大秦价比黄金的丝绸。
但父亲的商队一去不复返,母女俩苦苦等待,父亲仍杳无音讯。
母亲带着安依依辗转来到敦煌城,却被城守告知父亲所在的商队从未抵达此处——或者是匪盗,或者是疾病,或者只是一场风暴,带走了整个商队的生命。
母亲病逝在敦煌城,死前念念不忘的是遥远的故乡与不知葬身何处的丈夫。
安依依四处流浪,被人贩带离敦煌城。来到金城,安依依重病垂死。胡姬在长安、洛阳可值千金,在金城却是无人愿意买下一个眼见活不成的胡人少女。
最终是所住邸店的主人,昭武人李诞决定照顾她。人贩感激不尽,甚至倒贴给李诞一小笔钱财,以作为安依依丧葬费用。
之后他们带着别的女奴前往长安,而安依依在李诞照顾下竟逐渐痊愈,便在李诞开设的皋兰邸店做了一名当垆卖酒的胡姬,偶尔歌舞以揽客。
此刻,安依依瞧着邸店门前牵一匹高大黑马、打量着邸店的少女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姑娘,比起寻常汉人女子,倒更像一个胡人。
却见那牵马少女对安依依点点头,问道:“李诞郎君可在?”
安依依恍然大悟,这就是李诞要她等的人了。急忙道:“他出去了。你请进,请进来。”
少女听着她荒腔走板的汉话,一挑眉大步跨进院门,“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安依依下意识回答——李诞说的,问别的都说不知道。
然后回过味来,大惊,“不是,不是!我叫安依依!”
“安依依,李诞何在?”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我带你去歇息。”安依依对着冷眉冷眼的汉人姑娘,一万个不自在。
当垆卖酒的胡姬能直肠子成她这模样,想是李诞极为宠爱之故。
好在这汉人姑娘并不打算难为她,点点头道:“先带我去马厩。有吃的么?给我做一碗汤饼,要浇上牛肉清汤,再加二两片好的卤牛肉。”
大晋律禁食牛肉,因牛对农耕极为重要。不过先孝文皇帝时,修订晋律,金城所在的肃州地处边陲,粮食稀少,人民重肉食,故而允肃州食牛肉。
安依依答应着去了,马夫上来接过刘苏手中马缰,赞道:“好马!”不过这主人却太不爱惜马力了,瞧瞧都累成什么样了!
刘苏哪里管马夫心疼马,径自转到大堂等着吃汤饼——汤饼便是后世面条。
过了一刻,安依依端了一只大海碗上来,里头满满的正是一碗牛肉汤饼。
刘苏捞起吃了一口,虽不如从前吃过的牛肉拉面,却也清香劲道,一时胃口大开,将一碗汤饼吃个干净,慢慢地喝着牛骨熬出的清汤。
安依依目瞪口呆,李诞常说她过于粗野,应当学一学汉人女子的婉约柔顺。原来汉人女子竟是这般婉约、柔弱的么?
却见那汉人少女喝完汤,对她一笑:“刚才忘了说,我叫刘苏。”
她这一笑一扫冷峻之气,直如浮光跃金一般,唇边露出的虎牙便是水面上跳跃的金光,令看着的人也忍不住跟她笑起来。
安依依笑毕,见她又恢复了冷冷的模样,不由揉着眼心想:“莫非是我眼花?”
安依依领着刘苏到房间休息,道是:“金城水贵,姑娘心中要有数。如有需要,喊王小七便是。”
说着便喊一声,“小七,王小七!”
便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少年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问:“怎么?”安依依汉话说得音调古怪,速度却是奇快:“这是刘苏,你别又忘了有客人,私自跑出去玩,看我告诉李诞不打断你的腿!”
王小七惫懒道:“好吧我知道啦,你快去吧。”安依依便蹬蹬跑开,留刘苏与肤色黝黑、眼神灵活的王小七面面相觑。
她大约明白了为何皋兰邸店门可罗雀……
向王小七要了一壶热水一盆凉水,刘苏洗漱一番,施施然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