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临,肃州城门依旧紧闭,无论是城内驻军还是城外溃卒,皆无一战之念。
头发散乱的吴生坐靠在冰冷的城墙上,荒凉的双眸望着天际渐陷黑暗,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合,终究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一路逃窜,身心俱疲,眼下无水无粮,腿伤已有复发之势,疼得不能动弹。
透过无数坐着的回鹘战士头顶,吴生的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唐军精骑身上。日暮中,对方军阵严整,千余骑便有泰山压顶之势,世间威武之态,无有更胜大唐精甲者。
吴生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那是一个与有荣焉的弧度。
身为唐人唐卒,见大军威武如斯,该有万丈豪情,该觉无上荣耀。
数月前,那是与吴生并肩作战的同袍。
然则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吴生项上头颅的“敌人”。
吴生手指动了动,他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来,拖着与回鹘人血战留下的伤腿,大步走到这支精骑面前,横刀咽喉之侧,用尽一身力气与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声“王师威武,大唐万年”,然后自刎军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壮怀激烈。
但吴生最终还是没有动。
人生,总是苟且偷生多,而壮怀激烈少。人生,多是安于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于触碰想象中的壮怀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墙外漆黑一片,数千溃卒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卑微得犹如潮湿处的蛆虫。城头灯火通明,却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时,有哭声在不知何处响起。
哭声外,有骂声,有呵斥声。不时,有厮打声响起。间或有战士站起身,向城头苦苦哀求开门。
不远处,唐军精骑已经下马,在战马旁席地歇息、进食,但军阵依旧齐整,随时都能上马而战。
城门当然不会开,也不敢开。好似城外那千余火把之下的唐军精骑,凭一己之力就能杀入城中,在十倍回鹘战士与满城百姓中,将肃州搅得天翻地覆。
“吴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长从坐着的人群中走过来,他方才去联络自己部落的战士了。
“去何处?”吴生的声音绵软无力,如同将死之人。
“去何处都好,呆在此处只有等死的份。他日唐军大举杀来,势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当其冲,而城门又不开,只能落得人尽皆死的下场。”老酋长惆怅的说。
“或许,王师战前会先尝试招降城墙外的我们。”吴生在心中如是说道,但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以唐军强攻河西之地,以诸族人头威慑河西,以绝战后河西诸族作乱的做派,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所以吴生只能默然点头。
“我等只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长沉重的叹息,锁成一团的眉头尽显苍老之色,“此时再不走,就要绝种......六十人太少,连马贼都难以应对,此番西去就会进入瓜州地界,生死难料......必须要再聚拢些人。”
吴生忽然想起那座破败的小帐篷,还有小帐篷里衣衫破烂、刚刚过上能吃饱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问道:“留在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顾不上了。”老酋长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就低着头不言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