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张府家规森严,张居正对几个儿子又看得最紧,严禁他们和外官交接来往,等闲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状况,就是张嗣修和张懋修自己听了朱宗吉这话,也全都大吃一惊。须知父亲要求严格,最恨他们装病偷懒怠慢课业,所以这种根本谈不上病的小状况,他们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不管是父母兄弟,抑或是伺候的人。如今被朱宗吉点穿,他们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惊骇。
“年轻的时候失于调养,以后虽不至于落下病根,但长此以往,终究会伤了身体的底子,损及元气。些许小事,也不用惊动首辅和夫人,更不用服用什么名贵药材,只要两位每日饮用我调制的药茶,就能有所起色。二公子可以用这几种材料……”
见朱宗吉娓娓道来,张嗣修和张懋修凝神细听,分明已经信了八成,汪孚林自己也暗自琢磨着记了下来。就算没那么用功的他用不着,金宝秋枫叶小胖说不定也能用着呢?等到朱宗吉一番话说完,张嗣修立刻长揖谢道:“朱先生医者之心,我和舍弟实在感激不尽。从前就是因为只不过一点小事,倘若惊动了母亲之后引来家中上下忙乱,说不定还要让外人猜测,我才从来都没提过,这症状也就是这几个月而已。若是能够因此痊愈,定要重谢先生妙手回春。”
张懋修则说话更直接:“孚林你今天还真是带来了及时雨。我和二哥这状况不过小事,可大哥连日苦读不辍,但我看他精气神都和从前迥异,心中实在担心。既然来了,还请你和朱先生跟我们一块去见见大哥,要是能和当头棒喝那位解元郎一样把大哥点醒,那……”
汪孚林顺口接道:“其实我之前都不敢来,还不是因为怕他过不去这个坎?满口的话不敢说,不过朱先生应该可以试试。”
朱宗吉看到汪孚林丢来那个眼色,他微微一笑,很有风度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到张家兄弟匆匆带路,他和汪孚林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便趁人不备小声说道:“话说张敬修可不比江文明。江文明那人出身贫寒,心理承受能力看似很差,其实却很不错,所以才能一棒子打醒,可张敬修说起来那是相府长子,万一当头棒喝弄出个什么问题来,那就麻烦大了。我可不想还没进太医院,就被首辅大人赶出京城。”
汪孚林登时无语了:“我说朱先生,你昨天可是把握十足的!”
“可今天一见张家这二公子三公子,我就没把握了。小小年纪就熬成了这样子,我之前把症状说轻了,就他们这样,药茶固本培元那也得至少三年。要知道张家门庭太高,药材太多,平时各色补药估计没少吃,结果反而补得身体不咋的。所谓跛脚走路,说的就是他们这种四体不勤闭门读书的,和你比起来身体差远了。”朱宗吉毫不客气地拿人和汪孚林相比,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些,“我现在就怕见到一个油尽灯枯的张家长公子。”
“你别乌鸦嘴!”汪孚林明明知道张居正的儿子们就没有在其执政期间夭折的,可听到朱宗吉这话,他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确定前头的张家兄弟二人没听见这话,他赶紧提醒道,“这样吧,我对前头那两位也提醒一声,一会你就别对张大公子说自己是就要进太医院的,我只说是临淮李小侯的密友,白雪山房的常客。没事就先说点白雪山房往来那些名士的趣人趣事,其他的见机行事。”
朱宗吉当然没意见,汪孚林快走两步赶上张家兄弟,说了这安排,张嗣修和张懋修也全无异议。他们没病的人遇到这位未来太医,被唬得一愣一愣,大哥这显然强撑的人万一听到两句被吓着了怎么办?可听说朱宗吉是白雪山房的常客,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的好友,他们原本的另眼看待已经变成了高看一眼。因此,当张敬修看到汪孚林,猛地为之一怔的时候,他们赶紧把朱宗吉给介绍了出去,总算稍稍转移了张敬修的注意力。
南京临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座别业白雪山房,在东南一带颇有名声,原本一味闭门苦读的张家兄弟几个未必会知道,但张居正隔一两年就会给他们换一个先生,以免儿子受师长影响太深,而这些饱学之士往往来自东南,尤其是现在这个窦先生,学问非常好,可名士情结也非常重,他们对那边的盛况也知之甚深。
朱宗吉能和李言恭交好,天生就是健谈之人,信手拈来的又是种种东南趣人趣事,别说张嗣修和张懋修,就连张敬修都渐渐生出了几分兴趣,汪孚林则是一边听故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张敬修。
最初见面的时候,张敬修精神看上去尚可,但眼下因为放松了下来,疲态以及倦怠就再也藏不住了,形容有些憔悴,显然是会试失利的后遗症了,所以身体上有什么不妥当暂且不提,精神是肯定不对,还在钻牛角尖也是确凿无疑。
汪孚林这么想着,随即却注意到窗外人影晃动,依稀有人来偷听。虽不知道是张家两个小儿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让朱宗吉尽情发挥唱独角戏。果然,这位在说到兴起时,竟是抓着张敬修的手,念了一首当初某名士的打油诗,哪怕张嗣修和张懋修知道朱宗吉的真根脚,也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张敬修也就忽略了这个动作,没太往心里去,反而有些向往地说道:“若是有机会去南京白雪山房就好了。”
“李小侯那个人最好客,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