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觉,险些给忘了。
她讶然,避开他随来的注视,低头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简,低低地念出了声——
“顾渊子临,玉宁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将竹简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么送我这个!”
他又笑了,执起那竹简轻轻敲了敲她的发,“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转过去,“许嫁了才能及笄的。”
“这不在许么?”他的声音微沉,自带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写与你了,你快快找太卜来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么这样孟浪!就算当真要嫁,向来都是男方去问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无耻!”
他作色道:“你说什么?”
她立时又软了声气,“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课税了。”顾渊摆正了脸孔,“朕正觉得近来手头紧张,不若便……”
“你还要收我家的税么?”她睁大了眼睛。
“广元侯府的税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时候,目光璀璨,仿佛坠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个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个没抓稳,便当真跌进了他眸光的深渊里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这奇异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复了许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个过不去吧?”
顾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