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很热,热得连蝉鸣声都是恹恹的,好似打不起精神来。外头烈日炎炎,照得空气近乎扭曲,偶尔会有一两缕细碎的光透过门窗洋洋洒洒射进来,让人看得清空中飘扬的微尘。
顾妍昏昏沉沉的头脑也因此跟着清醒了几分。
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只能跟随着那落在脸上身上的碎光由弱到强,又由强到弱来推断,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久了?
如果她没有算错的话,该有六百八十七个日夜了——不知不觉都快两年了……
顾妍低低叹息了声,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坐下的扶椅。
她袖口绣着的锦葵木槿已经褪色,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早年时兴的,发丝简单地束在脑后,鸭蛋青色襦裙下,一双细足被白布密密实实地缠绕着,显得又肿又大。
若是有眼尖老辣的嬷嬷见到,定会知道,这是被竹篾子生生打碎脚骨,又不得治疗的后果,那其中痛楚该有多大,着实难以想象,以至于小宫娥每次见她,眼睛都会在那脚骨处流连片刻。
“顾姑娘,该喝药了。”
小宫娥顿了片刻,端着药碗小心翼翼靠近她,刚抬眼看了一下,又慌乱地低下头去。
青白的皮肤,瘦削的面庞,高高突起的颧骨上,一双眼的位置,是暗褐色皱巴巴的血痂,深深的凹陷下去……曾经如海棠般娇艳美丽的顾小姐,到如今,已是半分颜色都不剩了,她也说不清楚心中该是何种惋惜。
顾妍侧过头来,小宫娥便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她的唇边。浓烈的气味熏然,尽是些温补之药,顾妍张了口顺势喝下。
事实上,她也知道,这其实并没有多大作用。
早些年重病缠身,早把身子亏空了,受了这么多折磨,她靠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已将近油尽灯枯,便是灵丹妙药,只怕也无力回天。
她蜷着手指,将才喝了两口,又偏过脑袋,斜斜地倚在躺椅上,像是只失了生机的皮偶般瘫软无力。
小宫娥一下子有些急了,连忙又道:“顾姑娘,好歹再喝些,不然奴婢也不好交差……”
细细碎碎的恳求声,殷殷切切的,让顾妍恍惚间想起,似乎自己也曾经这样,竭尽全力地求着谁。
是谁呢?
交差?又是要向谁交差?
明明早该忘记的东西,这些日子,却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
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呢,舅舅曾经还跟她说过,要送她一份与众不同的生辰礼物,十八岁了,是成人了——虽然她不明白,女子明明是十五及笄的。
可是舅舅呢?
脑中浮现出那日,她和纪师兄花钱买通狱卒,扮成清洁扫洒的洁卫,偷偷溜进刑房看到的场景。
幽暗逼仄的刑房,被火红的碳堆熏得闷热无比,中间一根铜柱被烧得又红又热,那被烤得满身焦黑看不出人形的人,还被狱卒强按着绑在铜柱之上……空气里尽是肉类烤炙的气味。
往日里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舅舅,正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皮肉翻滚,血肉模糊,焦黑的脸上,那一双熠熠生辉满是睿智的眼睛,被热烫烤得干瘪凹陷,不复清明。
她哭着跌坐在地,纪师兄更是跪倒在舅舅面前,而舅舅却挣扎着坐了起来,摸索着抓到一块木板朝纪师兄砸了过去——他看不见了,木板砸偏了,可是这么一个动作,却好像让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仰倒在纪师兄怀里,用那沙哑地几乎辨别不出的嗓音厉声呵斥他们。他让他们赶紧走,走得远远的。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魏都作恶多端,总会有报应的。他让他们好好照顾舅母……
舅舅说了很多很多,然而他们却到底让他失望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舅母已经投缳自缢,下人们跑的跑抓的抓,柳家抄家只是一瞬的事,柳家的男子们都被问斩,而女子们则被流放西北。纪师兄逃亡被抓,死在乱箭之下,她被扣住,剜眼废足……
这一场反抗,以他们的倾覆而告终,以西铭党的失败而落幕。
而魏都呢?
高高在上做着他的九千岁,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外人只知有魏都而不知有皇上……
这样的结果,她要怎么接受?
魏都害死她的母亲姐弟,阉党割据朝野数年,大夏朝堂被这群阉人日渐腐蚀蛀空,而以西铭党为首的清流派还被如此逼迫打压?
为什么呢?明明先前都很顺利的……
顾妍木然地倒在铺着锦衾软褥的躺椅上,一动不动,若不是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只怕会以为那只是一具毫无声息的尸体。
顾妍想,有时候做尸体,只怕是比做一个活人还要容易些的。至少人死了,一了百了了,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她也能去黄泉陪她的至亲了。
可是……她不能死啊!
魏都还没有失势,顾家还没有倒塌,李氏还好好的享受着她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就连夏侯毅,如今都是皇帝了……
想到夏侯毅,顾妍平静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她从前是叫他师兄的……
与纪师兄一般,夏侯毅也是舅舅柳建文的学生。她自离开父族起,便跟在舅舅身边,与他们都是相熟的,可是夏侯毅,与纪师兄是不一样的。
她还记得在漫漫雪天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景象,那人一身白衣冻得手指通红,小心翼翼收集着梅花瓣上的细雪。
他看到她过来,笑了一下,对她说:“小师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