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盈如沸,冠盖云集,六月炽烈的阳光将雍京的繁华与富贵都蒸腾了出来。让人眼红心动。
千悦坊两旁的大树上,拼了命发出的蝉鸣,也敌不过商贾叫卖,银钱碰撞的声音。那些蝉叫过一阵,也只能偃旗息鼓。然而商贾们一抹脸上油腻的汗水,眼睛被晒得滚烫的金银迷惑,还在不知疲倦的叫卖张罗。
这是雍京城中最大的坊市,今天正是逢双的大集。一条三丈来宽的街道,愣是被塞得满满当当。
肖老三不得不大声地呵斥路人,才能勉强带着身后的一串人前行。
什么叫一串人?
就是用一根长绳,把人一个一个的绑起来,连成一串。这样既可以防止逃跑,又便于引导方向。
那一串人是才从梁州运来的奴隶,总共二十个,由肖老三拉着,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他们褴褛的衣衫和踉跄的脚步,与身边的绮罗绸衫、高车驷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不过他们并不在乎,也并不关心周围的一切。连日的颠沛和对命运的绝望,让他们的神情只留下了疲倦和木然。他们像是被太阳晒蔫了脑袋的野草,认命地垂着头。
然而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却是不同的。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穿着一件十分不合身的宽大的袍子,她脸上的颜色也和那袍子的颜色差不多,乌漆漆的,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没有低头,反而将头微微地扬起。她脸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忧虑,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天际缓缓飘动飞白云。
那少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饥渴,两片干裂起皮的嘴唇早已粘在了一起。她费了一会儿功夫才张开了嘴。她没有说话,只是展开了一个略显诡秘的笑容。那本就干裂的嘴唇因为这个笑容,又裂开了几道新口子,在发白的嘴皮上渗出血丝来。
这一串人走得不快,周围有人注意到那少女奇怪的举动。然而更让人惊奇的是,那被绑着双手,像是牛马一样被人牵着走的少女,不仅笑了起来,竟然还唱了起来。
也许她的嗓音原本是很好听的,但现在只有干涩和黯哑,但就算是这样难听的嗓音,也难掩她歌声里的欢愉。
她唱道:“江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肖老三大热天的被派来领这趟差事本就一肚子火,现在听到身后传来的歌声,立刻转身呵骂道:“头钱价奴子,吵什么吵!”
那少女并不理会肖老三,她那模样不仅没有把肖老三看在眼里,这世上的人似乎也都不在她眼里。她继续唱道:“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啪!”
又快又狠的鞭子抽在那少女身上,肖老三恼怒地用鞭子指着那少女,一双倒三角眼里露出凶光,“再吵老子抽死你!”
那少女摸了摸手臂上的血痕,对着肖老三咧嘴笑了一下,然后故意提高了声音唱道:“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可采莲唉……”
肖老三呵了一声,扬起手中的鞭子。这次他是用了大力气的,那鞭子若是落在少女身上,非要皮开肉绽不可。
然而那鞭子却没有落到少女身上。
倒不是有人救了少女,而是少女自己倒了下去。连日的饥渴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六月的阳光也照得她两眼发花,她那欢愉的歌声,是用她最后一点力气换来的。
少女倒了下去,连带着其他奴婢也倒在了地上。周围的路人纷纷让开,但又舍不得这热闹,不肯走远。原本就拥挤的街面,此刻彻底被堵住了。
肖老三见状更是恼怒,随手先抽了地上乱成一团的的奴子几下,然后拨开他们站到少女面前,也不多话,直接上狠手就抽。
围观的人群一开始闹哄哄的,现在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盯着肖老三的鞭子。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十五下……
阳光照着飞溅出来的血珠子,呈现出一种绮丽的颜色。
那少女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但你若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哼唱声。她没有躲避肖老三的鞭子,或许是知道,躲也没有用。她直直地看着前方,有几次都快晕死过去了,但又强撑着睁开眼来。
这种时候晕死过去岂不是更好?
为什么还要清醒地来承受毒打?
就在少女目光所在的方向,因为人群拥堵而停滞在那里的一辆华盖马车,悄悄地将窗帘掀开了一线。
马车旁的侍婢似乎收到了什么命令,拨开层层人群,走到了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看着侍婢脚上绣着粉色花朵的鞋面,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