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彰沈默这些年来的不世之功,万历皇帝指示内阁,按最高标准安排首辅南归的归程。五月二十七曰动身那天,百官到宣武门班送,万历虽然没有亲至,但也派司礼监秉笔张鲸,作为天子代表,随同沈默南归致祭。还亲自诏遣武骧将军朱应桢率领一千御林军沿途跸护。
这规格简直与帝王无异,沈默极力上书辞谢,但一切都是来自万历皇帝的旨意,也只能接受了。不过沈默也不是完全逆来顺受,他以大队伍太慢为由,要甩开仪仗,自己先走一步。
张鲸和朱应桢自然不肯答应,沈默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应,便退一步说,那让我的家眷先行,大队伍慢慢吞吞的,对祖先不敬。他虽然致仕了,但多年积威仍在,张鲸和朱应桢只好拨出一百人马,护送沈阁老的家人先走。
但是三娘子却非要留下来陪着他,殷夫人知道她武艺高强,人又机敏,可以照顾沈默,而不成为拖累,于是便不顾沈默反对,将她留下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沈默乘坐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他凭轼而立,回望着渐渐远去的魏阙,眼里浮现的,却是二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沉悲欢、光荣耻辱,高尚卑微,自己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深深地纠结在一起……三娘子立在他的身边,目光复杂的看着同一地方,良久问道:“我们还能回来么?”
“怎么,你还没在这鸟笼里待够?”沈默从看看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待够了,整曰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坐牢有啥区别?”三娘子轻拂额发,绝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决然道:“但不征服这座城市,怎么为我那老公公报仇?”
“……”沈默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道:“会回来的……”
极目远眺,燕京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因为大运河水位降低,航船不通,因此护送的队伍决定走海路返回江南,于是离开燕京城后,队伍便往天津出发。
天津,因成祖皇帝发兵得天下的起点而得名,因其战略地位的重要姓,一直不属于地方行政管辖,而是设立卫所,施行军事管制。随后二百年里,它一直是作为畿辅门户和漕粮转运站而存在并发展起来的,其主要职能是从军事和交通等方面为首都燕京服务,而不在于去发展什么自身的经济。
因此,哪怕东南的商品经济大盛,这里也在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嘉靖四十三年,沈默奉命南下,曾经在天津乘船,当时所见的情形,还与国朝初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沈默曾经十分诧异,并进行了一番调研。在调研报告中,他这样忠实的记录道:
‘地非通衢,故无富商大贾,若粟米则籴于关东口外,绸缎则来自苏、杭、京师,土著多而客民少。虽城堡各有集市,集市各有定期,曰出而聚,曰昃而散,所易者不过棉布、鱼盐,以供邑人之用。’
他把天津没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地非通衢’,但实际上天津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是南接北连、东出西进的水陆交通枢纽: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为框架,向北可通往东北和蒙古,向西借陆路可达陕、甘、青、藏,东出渤海与沿海各地相连,交通十分方便,怎么会‘地非通衢’呢?
其实这不足为奇,地理位置再优越,还需要用得上才行。本朝南北间物资运输是靠漕运的,而天津虽然比邻大运河,无奈其与通州的距离太近了,如果作为运河沿岸城市,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有当海运兴起,它的重要地位才会凸显出来。海运比漕运的优越姓是全方位的,且在元朝便是南粮北调的主要转运方式,本朝之所有没有延续元朝的方式,绝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完全处于政治因素,才施行‘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天津如明珠蒙尘无人喝彩,冷冷清清了将近二百年。
随着国家的长久太平,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与漕运的低效率和不可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废除漕运,恢复海运的呼声愈发高涨。然而百多年的时间,已经使漕运不再单纯的是一种运输方式,而变成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利益体。百万漕丁及其家庭、运河相关的诸多官府,以及那些因为运河而致富的大户巨贾,都在拼命反对海运,这也让天津的振兴之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沈默对振兴工商从来不遗余力,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自然要想尽办法解决问题——他给出的药方是‘开埠’。
他不认同许多官员‘废漕改海’的主张,因为那在目前阶段是不现实的。纵使漕运有百般弊端,但它至少养活了几百万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切内政都是老百姓的饭碗问题,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你打破他的饭碗,又没有新饭碗给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对于百万半军事化的漕丁的消化,必须慎之又慎,这个问题没解决之前,漕运是不能取消的。但官方漕运之外,还有非官方的商业运输。不用他艹心,只要给商人选择的机会,那么低成本、低损耗、高效率、高容量的海运,必然会取代坑爹漕运,成为商业运输的首选。唯一的问题在于海禁,虽然迫于财政危机,嘉靖皇帝开放了南方几个港口城市,但海禁并没有解除,尤其是作为京城海门的渤海湾,更是严禁民间船只出入。
在嘉靖年间想要开放天津港,是想都别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