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何皇上已经看到了冯氏跑出来,为什么这些侍卫还要大张旗鼓地进去搜呢?
除非……
想到这里,心中的担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侍卫们又搜了一阵,火光渐渐从竹林中透了出来,与竹林外把守的人汇合之后,众人一齐朝着西边跑去。
我侧首看了一眼依旧静立的皇上,心中立时恍然。
搜索的人,不是皇上带来的。
那些侍卫,根本就不知道皇上在这里。
可是皇上分明,也是为了冯氏的事情而来的。
难道,下令让这些侍卫找寻祭拜者的人另有其人,而皇上此来,却是为了保护冯氏?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起,我立时不由自主地摇头。这个想法太过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了。
皇上似乎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动作:“你在想什么?”
“想皇上何以孤身到此。”
“那你以为是为何?”皇上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却略略放松了一些。
我虽然敢承认自己在揣测,却也知道自己的揣测决不能出口,听皇上问得轻松,心中却是一凛,忙道:“婢子不敢妄加揣测,整个皇宫皆是皇上的地方,任何地方皇上自然都可以随意所至。”
皇上的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倦怠:“任何地方……随意所至……”
原来不是的。
难道不是吗?
片刻静默之后,皇上似是刚刚发现我似的,轻轻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双手交叠胸前,屈膝俯身,行了一礼,见皇上又陷入了沉思,连一句“婢子告退”也没有能够出口,便轻轻退下了。
“唉……”一声闷郁的叹息,从皇上那里传来。
我的脚步陡然一滞,竟然没有再继续走下去。
忍不住回头,皇上仍是方才的姿势,略略仰头看着漆黑一团的前方。
纵然对面而立,此刻的光线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我与皇上这样相隔了数步的距离,再看他的背影,几乎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而那一声刚刚过去的叹息,似乎尚未走远,还一直缭绕在皇上身边,衬得皇上的身影越发沉郁孤寂。
这就是害了我父亲与义父两家的无道昏君,这就是宋室南渡之后的第一任皇帝。
我曾一次次地幻想,这个皇帝应该是怎样的荒诞,却没有想到,这个因缘际会登上帝位、向金国写下降表、缴纳岁贡的皇上,居然也会这样叹息。
声音虽轻,其中的辛酸无奈,听来却是沉郁浓烈。
就好像,是在金国的别院里,看见王爷完颜雍所捕捉到的一只苍狼,身受重伤之后不断挣扎,却在四下无人的黑夜里,一声闷叫,带着沉郁浓烈的悲伤,让人听了,心生酸楚。
这个人,拿着大好江山、大笔金银为所欲为,却在这小小皇宫里,掣肘难行吗?
“是……冷香阁吗?”
我不知道我有此一问,是因为皇上的为难,还是因为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的,永宁王落寞的身影,以及于娘子那一声“这孩子太苦”的叹息。
冷香阁,与我有关的、我有理由关心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它却有力量,成为太后不可触犯的禁忌,成为皇上不能去到的地方,成为永宁王被怜悯的缘由。
皇上的身形一如方才没有变化,以至于我恍惚间竟以为他并没有听到我的话,稍带片时待我再次转身欲走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低低的话语:“是,也不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又岂是那里。”
对于这句话的意思,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了然。但是对于话语中的悲凉,我却意外地,有些感同身受。
比如刚去过的汴梁,比如我临行前回到的谢府。
纵然是能够到达的地方,其实又何曾真正到达。
汴梁已经不是爹爹口中昔日的汴梁,陈郡谢氏的发源的地方,也早已不是昔时的太康。而旧日一片和悦欢忭的谢府,也已经成了修葺掩饰的断井颓垣,就算重新堆砌了砖瓦,刷新了墙壁,依旧遮盖不住那一日的火光烛天。而至于曾收容我的翟家,除了一个改名换姓的紫鸳,更是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到达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竟就这样站在我身边,说着“无法到达”的话,引起了我感同身受的痛觉。
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却无法再有感同身受的心情。
回过头去,我甚至没有再一次道别。
“你是谢逸的女儿?”刚转过身去,竟听到了这样的话,而语气,竟有些郑重。
“是。”又是不需答而答,我的心中却是一凛,警惕着这句话中的含义。
“今日所见,不要对任何人说出去。”这是今日相遇,皇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景芳斋,墨鸰已经在等着我了。
冯氏受了惊,没有祭拜完便匆忙跑出竹林,倒是因此刚好躲开了那些侍卫的搜索。
“我惊吓了她,倒也不是于事无补。”我淡淡一笑。
冯氏之事,本不足道,我在意的,仍是皇上临别前问的那一句——你是谢逸的女儿?
我琢磨不透其中有何用意,却自知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至于冯氏所祭拜的那个人,因为与普安王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我不知该如何行动。不管普安王是否知道冯氏祭拜的人是谁,至少,我要先回禀了普安王,听他的决定。
普安王昨天晚上还在竹林外,今天白天他还到了一趟福慧楼,今晚却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