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节蜡炬成灰(下)
笔尖飞舞,文思流淌,我的心情也随之渐趋平静,好像是在写别人的事情,写一些与己无关的东西。写完之后,我将这些浸满泪水的绝命书一一装入信封,封好口子。面对着自己的佳作,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是赶在死神来临前安顿完了后事。面对烛光,我长舒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凄婉的苦笑。烛光轻舞,烛泪横流,如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向我挥手,与我告别。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此时唯有这小小的白烛是我的知音。凌晨三点,陪我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的白烛,在燃尽了所有光芒之后,终于化作一缕轻烟远逝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烛光散去的一瞬,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隐的名句。想起了他的,就不自觉地吟出了自己的:君厌归期我盼期,京郊飞雪满心池;今生难剪西窗烛,留待来生再约时。黑暗的教室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使人倍觉压抑,就像天塌下来一般。我擦了擦脸上残存的泪迹,轻轻地闭上了肿痛的眼睛。
黑坐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时,教室已不像先前那么暗了,遥远的星光透过深色的窗帷,飘飘渺渺地投了进来,身边的桌椅、板凳一个个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如我一样,静静地发着呆。呆坐了一会儿,我无意识地站起身子,在教室里踱起了小步。教学楼和宿舍楼还不到开放的时候,我既出不了教学楼,又进不了宿舍楼,只能这样耗到天亮了。五点半之后,晨读的同学陆续来了,楼道里的脚步声开始变得杂乱而密集。我想我得离开了,否则会撞上划婕的。
早饭后,我把写好的几份书信揣在怀里,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作为最后的告别。先去亚太中心的小鱼塘,再去篮球场、大操场,然后从电教楼西面,绕道来到平房宿舍区,最后又去了梨园。独行在梨园里,踏着脚下没膝的枯草,望着寒风中嘎嘎颤响的乱枝,我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草木有枯有荣,有生有死,人生亦有兴有衰,有来有去,二者在生命的长短上虽异,但归宿却殊途同归。草木的生死轮回显而易见,一场春雨、一阵春风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一抹秋风、一片秋雨就是一个新的结束。人生虽不能像草木那样以如此简单的方式轮回更迭,但在此世、此处逝去的生命,谁能保证不会在彼世、彼处以另一种形态得以延续和存在。如此看来,死亡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生命存在方式的转换和改头换面而已。三十多年来,我不长不短的人生虽历经艰辛,但也不乏有如诗如画的华美片断,失败的苦涩我曾多次饱尝,成功的喜悦我亦屡屡领略。此后的人生又将如何?无非就是诸如此类之事的反复循环。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无论迟早,无论是否情愿。大多数人的离去都是这样的,在老迈无能、自顾不暇、任人嫌弃的时候,僵卧孤床,凄凉而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完成一次轮回。这是一个普通生物的自然轮回,其人生或许有价值、有意义,或许并无什么价值和意义。
但死呢?谁能体会到它的意义和价值?生活在一个久已和平年代的人们,外无强敌入侵,内无匪盗乱世,睁眼不见刀光火色,张耳不闻血雨腥风,为国家、为民族舍生取义,已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个商潮翻滚、物欲横流的时代,只有为名死、为财死处处可闻,时时可见,这种死法有何意义?相比之下,在爱情越来越成为奢侈品和稀缺货的年代,若有幸为之献身一次,倒不失为一种伟大的死法,精彩的死法。为此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死有所值,而且这实在是我等芸芸众生之辈极易做到的事情。无非是眼睛一闭,不睁,就过去了。妙哉,这简直是上天赐我的最美死法,我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并感恩戴德才对。死,也许是痛苦的,甚至是人生所有痛苦的浓缩与叠加,但死的过程却是何其短暂,用瞬间的剧痛换取永恒的超脱,难道不值吗?足下的荒草杂乱无章,而我的心情却愈来愈舒展,愈来愈条理。我觉得,此刻的我,在思想上已超凡脱俗,活像一个永恒的宇宙人。
离开学校,我乘车来到城里,准备先买足自杀的药片。在一条街上,我边走边找药店,沿路进进出出,光顾了六七家,才终于凑齐九十九颗安眠药。我想,这个“吉祥”的数字,完全可以确保自己九九归一如意走了。之后,从西直门附近的一座公交车站,登上了一辆发往香山的车。我的打算是,去香山上面那棵大树下,也就是在那棵埋有与妻爱的誓言的大树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为自己不长不短的生命划上一个句号。自我感觉,这是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再好不过的选择。这叫为情而生,为情而亡。中午,我从香山脚下的邮局把那几封信全部寄出,了却了此生的最后一桩事情。然后,摸了摸怀里那包费尽周折才好不容易买来的宝贵药,拎起一瓶新买的矿泉水,迈开大步向着公园方向走去。
入园后,在干冷、凄清的寒风中,我找了大半天,才终于找着了当年走过的那条登山小路。在逢回路转的不断迂回中,我未做任何停留,就一路登了上去,一直走到了半山腰的那棵大松树下。如盖的青松比十年前更加高大、魁伟,枝枝叶叶都是那么的粗壮而结实,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