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布的乌云像挤压海绵般哗哗落下雨来,进门以前无意瞄一眼街对面,只见一高一矮两名治安官立在雨里勘察地形,正朝这边指指点点。两人身后立起顶大型军用帐篷,脚边篝火堆、烧烤架、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很有些春末外出远足的意思。
提一盏防雨马灯,杰罗姆不得已靠上去打声招呼,毕竟对面是他家,突然有人前来捧场总得问问缘由。“好大的雨啊,两位来野营?”
矮个子照例用别扭的口音发言,“野营,没错。”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僵硬地说,“不巧没挡住你家阳台。另外,房子挺不赖。”
“多谢夸奖。看这天色,雨还得下一阵子,进来喝杯茶如何?”
“用不着,进去弄脏喽,都不好看。”语气越发生硬,矮个巡官朝旁边吐口唾沫,杰罗姆刚好立在下风处,四溅的雨水打在脸上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别误会,”对方紧接着加一句,“我是怕脏了自个的靴子。你屋里铺的不是人皮吧,伙计?”
杰罗姆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仗着块巴掌大的狗牌,欺到我家门口啦!“你知道,为什么当兵的宁愿退伍打家劫舍,也不做治安官?”他一脸惋惜地摇摇头,“强盗是不会叫的狗,那才是男人该干的事。”
矮个听得咬牙切齿,肩膀稍动,取巡官徽章在手,冲高个壮汉寒声道:“拿着!老子要跟这人渣动动真格的!”
壮汉举手摁住搭档后颈,不疾不徐,对杰罗姆说:“淋了会儿雨,有点抽筋,别跟他较真。不过伙计,你也该明白一点,干我们这行的未必都是王八蛋,干你们这行的,下地狱那是迟早的事。”
不等他反应过来,矮个巡官恶狠狠地说:“少跟这装死狗喽!我才不管那些**长脸上的官员统共收了你多少……伙计,在我地盘上走路小心点,吐口痰也要教你好瞧!别以为拿钱结账屁股就算擦干净啦,上边的不要脸,早晚有能治你的人!”
听起来自己倒成了反面人物,杰罗姆很快心中有数,“广识者”出的坏主意再次产生严重副作用。就算此刻真正的“赛门·奥布莱恩”已给人提了脑袋领赏,自己要摆脱无由恶名仍非易事。毕竟,整张履历表一片空白,追查起来总免不了连到这条线上。恶贯满盈的身份拿去歌罗梅勉强算利大于弊,可稍具良心的社区绝不会对败类笑脸相迎,难怪在首都混得这般惨淡……当初石脸曾说过,对盖然性的过度干预很容易造成严重问题,看来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
衣衫浸透雨水,杰罗姆心情郁闷,扮演连环杀手也比奴隶贩子容易接受些。“真实身份”成了心腹大患,除非从头伪造履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亲爱的,你有个邮包,在茶几上摆着。”
莎乐美包着浴巾稍一探头,又缩回去换衣服,一面整理发型,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还是不习惯地面的天气。大雪还好,大雨实在吓死人,在我们那儿洪暴可是要命的……跟你说过孔雀的事没?”
不顾周身水,杰罗姆颓然坐进沙发,拿旁边的包裹上下端详:带“易碎品”标志的邮包,收件人仅存一行地址,寄件人是弓弦加闪电的符号,摇晃起来份量不轻。窗外雨势更急,杰罗姆层层拆封,油纸下面藏着一只旧木盒,周围填满丝瓤减轻振荡,盒子加了把精巧的心形锁,钥匙却不见踪影。
没兴趣玩猜谜游戏,“敲击术”捣毁锁头,杰罗姆将盒盖揭开,瞬间浑身轻颤,包裹和内容物应声滑落,发出两声闷响。面颊蒙上一层阴影,重重回忆撞击心房,缺血令他脸色灰败。这会儿木盒开口向上,像一口被掘开的旧坟墓。
沉默许久,他捡起盒里装着的闪亮徽章,喃喃自语道:“没错!没错!我还没忘!”
握起来凉意沁人,银徽正面镌刻一柄青铜短剑,常青藤和吐信的蝮蛇交相环绕,边缘是编码过的军阶职级、部队番号;翻转过来,背后嵌着两行小字:胜利归于罗森,荣耀属于你,杰罗姆?森特。
挂在胸前沉甸甸的,少年兵曾无数次擦拭抚摸这块金属,对着镜子般的背面微笑顾盼。一晃十年,泪腺早已干涸,清晰的人影嘴角下拗,眼神凛冽,正冷然与他对视——仿佛一支流矢,飞射中划过顶点,即将踏上漫长的激坠之路。
眼望着零落雨景,杰罗姆绷紧腰背,将铭牌坠在胸前,随心跳微弱起伏。当初的信念只剩破败空壳,铭牌却已然沉甸甸的,令佩戴之人恍惚若有所闻:
——禁卫少年团上尉副团长,归列。
感受不到慷慨激昂的错觉,他像一步踏上实地,同胞袍泽身影犹在眼前。听凭自己沉浸在回忆中片刻,杰罗姆撇撇嘴,摘下徽章、丢进未开花的迷迭香盆栽中,进屋换一身干爽衣物。
“寄的什么给你?”莎乐美梳理着卷发坐到他旁边,随口问道。
“旧空气。”杰罗姆吻吻她额头,只是微笑摇头,“今天洗漱很早啊,出去淋雨了?好像没准备晚饭……你不是渴了吧?”
嗔怪地拍他一下,莎乐美说:“凉茶在桌上,今天人家也有个节日要过,陪我饿一顿。晚上不许胡来!”
“什么日子?秘密?可我真的好饿。小孩和小狗也要饿肚子?”
“吃了昨天的蘑菇派,早睡了。你家孔雀这会儿呆在储藏室,雨下得大,刚把窝挪进来。对了,不久前对面来一堆人,敲敲打打的,还支了顶帐篷。我没敢出去问,干什么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