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许他跟她一起死,他就听她的,她说要他活着照顾儿子,他就活着照顾儿子,不敢死,战战兢兢地活着,直到现在。施荣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毕竟也是九十岁的人了,真他妈意外的长寿啊。
怪不得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可不就是那个祸害么。
他不肯原谅施勋,施勋未必就肯原谅他。
孟柠因为肾衰竭于七十五岁去世的那天,在医院里,施勋咬着牙对施荣一字一句地说:“妈妈想去爱韩遇之,想完成梦想,而这一切,都是你摧毁的。”
失去那个他们共同爱着的女人之后,父子俩再也不用戴着面具面对彼此。他们经常用世间最残酷的话去解开对方的疮疤,互相埋怨,互相仇恨,互相不谅解。所有的幸福都在孟柠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土崩瓦解,施荣成功跟孟柠纠缠了一辈子,可他到底也没能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我永远也不原谅你。”施荣喃喃地说,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相框里女孩子笑着的脸。“你不会再照顾我太长时间了,我也不会再恨你多久了。”
“很快地,我不会再有愤怒,痛苦,遗憾,悔恨,昨天医生跟我说,会有那么一天,我将不记得孟柠是谁。”
也许这个病并不是坏事。
“我会慢慢把她忘掉,什么都不记得。她对我来说就像个陌生人,你要是把有关她的一切收起来,我就永远不会想起,我会变成一个口眼歪斜只知道流口水的糟老头,没有理智,没有语言,因为我都不记得了。”
施荣的声音苍老,沙哑,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他的生命说出来。
事实上他现在就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很多时候他拿着相框,会想不起来那个牵动他心的女孩是谁,但他仍然为她心动,心痛,痛苦,然后他又会重新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经历的一切——这通常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想起来以后,他又会再一次慢慢地忘掉。但是,只要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照片,就会永不停止的爱上她。
忘掉了,再想起来。
想起来,再忘掉。
每一次都是对灵魂的凌迟。人类永远无法对抗衰老,也无法拒绝衰老所带来的后遗症。
施勋沉默地听着,他不肯原谅父亲,却仍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他没有结婚,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样才叫爱一个人。施勋遇见过无数喜欢他的女人,可他的心就如同一颗坚硬的石头,不曾为任何人跳动。
啊,不,心动也是有过的。只是想起父母之间的爱情,施勋就再一次丧失了去喜欢人的勇气。
他想,就这样也挺好的。
他有一个儿子,试管婴儿,说来奇怪,长得不像他也不像施荣,反而像极了早已去世的妈妈。所以施勋也好,施荣也罢,对这个孩子都极度的宽容。哪怕他闯了再大的祸,当他用那张跟孟柠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们的时候,再深的怒气也会烟消云散。
施荣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困了,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摸到毯子下面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相框。他扭过头,问旁边站着的大概有四十多岁的男人,指着相框里漂亮的女孩子,问:“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