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苦情湖畔风景如画。湖的四周生长着一种挺拔俊逸的树,树枝翠叶横斜伸展,形成一片绿荫。在这一片绿荫中,又点缀着无数的小花。花是粉红色的,粉柔柔地像一把把小扇子。当微风拂过,便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丝丝缕缕,无休无歇,沁入人的肺腑,让人舒畅。
只是,这样美丽的花的花期只有一天。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叶子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的。
所有人在惊叹这花如此美丽的同时,却甚少人想起这树在十二前是不开花的。
这挺拔俊秀的树便是苦情树。
苦情湖畔的人们依旧像往日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岁月在他们的眼里,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变的,只是眼中的风景。
这一天,苦情湖畔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材单薄,面貌苍老。蹒跚的步履似乎在告诉人们,他曾有经历过不少的磨难。
苦情湖畔的人是善良的,见他可怜,便将家里可以吃的食物施舍一点给他。他接过,却不敢抬头,只是闷声道谢。
当他看到这湖畔满树满树的粉色花朵时,他的眸中掠过一丝异彩。空气中充溢着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地沁入他的肺腑。
“天啊,这苦情树居然开花了,它居然开花了!”伸出枯瘦的手,他抚住了其中的一株。“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树越长越高了,还开花了……”
他无限感叹,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现。
幼年时的情景浮现,他还依稀记得,这株树是他亲手种下的。[看本书请到,树还是当时他种下的那棵树,而他,却再不是当时种树的他。
眼光掠过树枝,那粉色花朵轻柔如梦,清香隐隐。一朵朵,一团团,就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
粉色的扇子,不就是……粉扇么?
他的心猛然一抖。
世事无常,人却在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又回到了原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回苦情湖,是因为饱受了飘零之苦后,想要落叶归根,还是这苦情湖畔有着他割舍不断的情缘?他此时此地扪心自问,却久久找不到答案。
破衣垢面的他来到了黄土垄中的她的面前,夕阳西下,落霞飘移,余晖拽着他的身影显得愈发的孤独寥寂。
而这样的境况,他无法怨谁。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他负了她。他的残忍和冷酷甚至从家破人亡之后都未得到丁点的改变。
为了填饱肚子活命,他能狠心杀害年迈的老人,盗取家中的鸡鸭而裹腹。
为了填饱肚子活命,他能悄悄抱走人家还在襁褓着的孩子,转手卖给有钱人家换得一些钱财。
为了填饱肚子活命,他甚至趁少女不备之时打晕人家之后再卖到青楼来赚取银两。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前生阴险深沉,后生龌龊外露。然而,他还是未能石头翻身。他又在下意识之中回到了这苦情湖,回到了她的面前。
亲手种下的树旁,是一座孤坟。墓碑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叫林粉扇。
凉意飕飕,习习的风吹过枝头,斜斜洒洒,带落了一地的碎红。许许多多的碎红铺在了孤坟上,宛如血色深铭。
风急切,人凄冷,他蹒跚着走向孤坟,双眼定在那墓碑上,好久好久,他缓缓而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嘴里重复着这一句,倘若她还在人间,她还会认得他么?倘若此刻,他去九泉见她,她还能认出他么?
黄昏幕落,夜色渐渐笼罩着苦情湖。
他只是一个乞丐,无家可归。他曾经的家已经不再是他的家,如今,他即便回到这,却是连安身之所也无。
他依旧来到了这,湖边,泊着一只小舟。
他带着夜幕时分从人家那讨来的半壶酒上了这只小舟,荡荡悠悠,让他觉得此身无寄。
无寄又怎样?
他笑。
天边一轮满月升起,皎洁的清辉铺洒下来,让整个苦情湖如同笼在了一层薄纱中。夜色如梦、如幻,而他,如痴、如傻。
明月不谙离恨苦,夜深独自照天涯。
他轻轻划动木桨,将小舟放逐到湖心。凉风拂来,酒意上涌,他醉眼迷离地朝着湖的四周望去。淡淡月色下,他睁大了双眸,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光色。那苦情花明明只有一天的花期,黄昏后便凋谢,此刻,为何还开得灼灼?
讶异中,他看见一披散着长长的乌发,面容宛如夜月皎洁素净般的女子从漫天飞花中掠过。
她垂低的眉目透着幽幽哀伤……
他痴痴的笑,追随着她的身影,轻声低唤:“粉扇、粉扇、是你吗?”
可女子没有回应他,只给他留下一个翩若惊鸿的白衣身影。
苦情花纷纷坠落,空气中充溢着淡淡清香。
他忍不住追随女子的身影而去……
数日后。
漂浮在苦情湖上的男尸被人们打捞了上来,一床破席子包裹着,草草地被埋葬在苦情湖畔。
他的坟丘和她的墓地紧挨着,就像是比邻而居。
生前,他有负于她。
死后,他为她守墓。
生不能同心,死后亦无法同穴,可是,他们都留在了苦情湖畔。留在了他们初相见的地方,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