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昭知道,天子是不会哭泣的,当着他这个奸贼就更加不会了,所以他识相地替她抹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当家,请恕属下护驾来迟。”
凤翎终于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
他穿了一身琥珀色的葛丝圆领袍,窄袖合身,腰间蹀躞带上,零零落落挂了算袋金刀。头上的平式纱幞朴素无华。这一派洒脱佻达和朝上蟒袍金冠的庄严样貌大相径庭。活似一个在鬼市里寻欢的市侩。
“市侩”大咧咧抚着天子的脸,声音微哑,眼中满溢柔情,好像正在安慰因苦情戏而伤心的自家婆娘。
他的手慢慢往下滑去,隔着她的玄色男装,熟门熟路地摸上了天子悸动的心口。
他笑得那样温柔坦然,坦然得让她忘记了应有的反应。
“傻妞……戏都是假的呀。”
他说的不错,笙箫管笛,水袖声腔,唱的不过是千年前的一场旧梦。
梦醒过后,看客们照样要继续投入滚滚红尘,体尝自己的悲欢离合。
她自顾不暇,又哪有工夫为千年前的古人伤心?
台上,临时加演的《金骨杯》已经收了场。
按理说,像绮罗这样的当家兼头牌,出场挑梁必是会在最后压轴的。可是今天,“闲情咏”偏偏把这个意外惊喜放到了开场,之后才是常规的《锦绣缘》。
一阵欢快的琵琶,把勾栏从千年前的陈国宫殿拉回了市井街头。
羽林郎和卖花娘的欢喜缘分由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优伶演开了头。
“卖花姑娘”插着腰,指着一身猎装的“羽林郎”,娇嫩嫩,泼辣辣地唱道:“骂你油条小光棍,强凶霸道把人欺……”
凤翎很感谢小女娃的演唱,让她瞬间回过了味。
什么温柔安慰,不就是大咧咧地揩油吃豆腐吗?
天子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就快要忍不住轻轻抓握的大手,立刻对“油头小光棍”一句,感同身受,义愤填膺,一巴掌打掉了摄政的侵犯。
诡计被看穿了。
摄政殿下懊丧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被天子教训过的“咸猪手”,仍是笑眯眯,十分享受一般。(.)
凤翎忍不住翻了翻眼。
这人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剥下来做铠甲,一定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吧?
虽换了穿戴,可他那不因衣冠而丢失的匪气,那一副玩世不恭,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嘴脸。照样能够大杀四方。
女帝尴尬地望望四下,果然撞上了慕容彻气恼的蓝眼睛,和邻座女客们嘻笑着窃窃私语,暗暗指戳的模样。
原来观众们牵肠挂肚,聚精会神看过了前头精彩的“陈睿宗”和“赵节”,都有些倦怠,自然不会再为此刻稚嫩的生旦而十分注目了。便纷纷吃喝着,嘻笑着,望起了野眼。
凤翎与慕容这一桌以下克上的“男风组合”本来已经足够惹眼,如今又突然杀来了一个更加英武成熟的“市侩”,对玄衣公子上下qi手,惹得那碧眼少年几乎动刀。这样争风吃醋的狗血场面,实在要比台上的老故事有趣多了。也就难怪女客们会偷眼打量了。
天子意识到自己成了娇娘们瞩目的笑柄,顿时面红耳赤。
恨不得把眼前的土匪一脚踹飞。
谁说他是“玉山”的?哪座“玉山”会是这种下作德性?
望着鸿昭的流氓本色,凤翎又像例行公事一般,在心中默默把他所有的绰号细骂了一遍:该死的无赖、痞子、天魔星、臭东西……
咒骂奸贼,是天子的绝杀招数,每次大骂过后,她总能从惶恐中重新寻回君威。
“你做什么突然冒出来?藏头露尾,倒像个鬼似的……”
凤翎看见他寒星般深邃的眼睛,手一颤,忙忙朝嘴里塞了桂花糕,掩饰不安。
鸿昭默了片刻,方悠悠道:“臣本就是鬼市里的孤魂。是陛下不能割舍,才让我还了魂啊。”
他说罢,夺过她手里喝剩的半盏残茶,就着盏边的唇印,缓缓喝了下去。
果然,他也看出了《金骨杯》的可怕预言吗?
凤翎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虽然她已经用糕饼把自己塞得透不过气,却依旧忍不住瞪着盈盈的眼睛,惶恐地望着他。
这是要唱哪出?
他该不会……该不会现在就要……
她被自己疯狂的臆想吓得一激灵,越发无地自容。
鸿昭放下空盏,一双眼凝住凤翎,忽然绽开了坏笑,轻轻哼了起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是赵节还魂时唱的曲。只是那鬼皇后缠绵凄怆的唱词到了这个活土匪的嘴里,竟全然是死皮赖脸的腔调。
这句“鬼哭”太过惊悚,听得凤翎一口糕喷到案上,咳得昏天黑地。
献演的“男优”显然没有料到观众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忙凑近了天子,连摸带拍,十分体贴一般地帮她顺气。
“怎么了?难道是小生唱得不佳么?”
凤翎咳得更厉害了,“男优”的念白还是比唱功要专业一些的。
慕容彻再也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被面前的这个奸贼给恶心到了,终于狠狠地握紧了七星宝刀的刀柄,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男优”用余光轻轻扫了扫少年金吾,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一味搂紧就要咳晕的天子。
凤翎确实是支持不住,只能狼狈地趴在他臂上求饶:“咳……咳咳……这位……公子。我……我……赏你几个钱,求你行行好,别唱了。会要了我的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