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女帝首先打破沉默,寻回了少年时的语调。
“就连平仄都是错的。”荀朗也冷冷批评道。
摄政满脸不甘。
“我憋了十年才憋出这一句。你们就不能给个好吗?”
三人都不禁苦笑起来。
江山如旧,昨日难返。
彼时,他们都还是懵懂少年,面对着烟波浩渺的丰河,茫然而悲伤。彼时,他们都不曾想过,今日会登临在九五御阶之上,各怀鬼胎,暗自提防。
深秋暖阳下,君臣三人,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还能继续谈讲些什么,似乎再说什么都是错的。
凤翎觉得透不过气,心底涌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涩。
她靠在栏杆上,抱着肩,别过脸,深深吸着气,才总算克制住,没有让这股酸涩涌出眼眶。
荀朗暗暗叹了一声。
“陛下……外朝已无事,鬼市也收摊了,这一番,你被折腾得够呛,还是早些歇息去吧。”
“子清……”凤翎被荀朗说得有些脸红。
果然,他早已知道了一切……
鸿昭努力挤出一脸坏笑,打岔道:“子清总是这样贤良方正,体贴贤惠……”
继续演出一个夺人所爱的痞子,才是他此刻唯一的本分。
凤翎茫然望了这混球一眼,不知该怒还是该悲。
荀朗则完全不理会摄政的挖苦,径直走上前,拉起了天子的手,柔声道:“还有,关于臣与陛下的那个约定……”
这一招单刀直入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凤翎本有些慌张,但看到荀朗坦然自若的神情,到底不好缩回手,只能赶忙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当然不会把他在日食之期,擅离神宫的往事到处传播。
“陛下圣明。”荀朗微笑着说着一本正经的套话,右手却伸向了那张娇俏的脸庞。
鸿昭的眼睛微微眯起,笑容也变得凛冽。
诡异的气氛渐渐蔓延,让处在中间的天子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荀朗的手指在女帝羞红了的脸边停留了片刻,感知到她正在本能地躲避,便收了手,自嘲地扯起唇角。
“操劳易伤龙胎。陛下去岁与臣相约,为了平息世家纷争,斩断与人间的牵扯,需要纡尊降贵,忍辱向恶龙去借龙种。如今功成在即,咱们终于得了宝贝,还是小心保重为好。”
荀朗说着,不忘低头望望天子微隆的小腹。
丞相笑得十分好看,笑得一边的摄政暗暗咬了牙。
凤翎惊讶得抬起头,张大了眼睛。
她何曾与他有过这样的约定?
又怎么可能只把腹中的孩儿,当做摆脱世家的招数?
“昔时送君放舟去,江山如旧还英雄……”荀朗不理她的惊诧,扭回身也望向远山,轻轻重复了一遍鸿昭的“歪诗”,略一沉吟,笑笑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他年属何人?”
鸿昭听了他的联句,微微点头,笑得越发诡异:“听着不错。平仄对吗?”
“当然也是不对的。”
二人相视大笑,那朗然的笑声竟与十年前丰河渡边,对饮谈天时,一模一样。
螳螂、黄雀、蝉……
谁会是最后幸存的那一个?
凤翎独立高台,望着两袭紫袍,消失在勾心斗角,檐牙高啄的九重宫阙中,突然觉得遍体生寒,恐惧异常。这巍峨的天台宫就像一只硕大的巨兽,能够把每一个人都啃得尸骨无存。
或许他们都已经死去了,死在那个梨花盛开的春夜,尸身也沉进了丰河碧波中,再也捞不上来。回到长安城来纠缠争斗的,不过是一群衣着华丽的鬼魂
……
是夜,超然台中,补了半天觉的女帝,大梦方觉,对着案上的斗兽棋,又一次回想起日间的种种遭遇。
她捻起那一枚画着笨象的棋子,蹙眉出了神。
身边,一个清丽的女声怯生生唤回了她。
“当家……”
“春华……”她望见女娃尴尬的表情,忖了忖,自嘲地笑起来,“我忘了,我早已经帮你改名做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