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荀朗终于舒展了眉头,笑笑抚上她鬓边的碎发,轻轻道:“也好。”
听见荀朗认可,天子的眼里有了欢喜。
荀朗当然知道她为何欢喜。
这宫里的羽林和侍从,除了一小部分是天子嫡系,大多已经被世家权臣收买,荀朗与鸿昭便是其中最大的“买主”。
凤翎深爱驱虎逐狼的把戏。老实人鸿煦虽不善阴谋,却到底占了正宫主位,很可以制衡那两个聪明的媒人。她是想用这个机会,为老实人找回一些幕僚,为孤单的镇宫石兽养一些“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荀朗明白她的心机。可因听见她说“不再去”找鸿煦后的那一丝快意,他愿意糊涂一回,放她的心机得逞。
在荀朗看来,鸿远之实在不足为虑。供奉好这尊石兽可以赢得雅量高致的名声,又能换来凤翎的一点安心,何乐不为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同一个“清言雅集”的故事在鸿煦这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记忆。
凤翎不喜欢“清言”,这早在鸿煦的意料之中。那一回,他并不曾指望天子能欣赏他的辩才。他已经为她备了最美味的点心,只要清言结束,她就可以大快朵颐的,可惜她却没能忍到那一刻。
就像往常一样,妻主还没等到他的那点心意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鸿煦望着她逃遁的背影,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真是可惜。
雅集的礼节一直都很繁琐,真的是太繁琐了……
自那以后,他竟再也没有了筹备或者参与“清言”的雅兴。
后来,一个在明轩当值的侍郎把太师与天子的那段对话告诉了帝君。如侍郎所料,鸿煦听完这话后,确实动容了,可他动容,并不是因为听明白了天子与忠臣的博弈。
对凤翎的情愫,对荀朗的妒恨,都让他误会了那场对话的重点天子与太师心意相通,鹣鲽情深?
不用侍郎来说,他也知道。
他们鹣鲽情深,那么他又算是什么?
他忘了,媒人在说媒之前就曾跟他保证过得,他虽要与傻安王成婚,却并不用过于担心,因为他从来就不算什么……
鸿煦明白这侍郎传话,无非是为了借他与荀朗的矛盾讨好卖乖。他当然厌恶荀朗,可更加厌恶这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小人。最后,耿直的帝君竟以“妄议主上,辞退返乡”的裁决,回报了这个刻意讨好的少年。
这件事反馈到天子耳中。
吃货闻言,立刻一拍大腿,来了精神。
原来帝君不喜欢这些侍从,想要刷新宫中人事?
这实在是太好了。
鸿煦犹坠迷雾时,凤翎却已借着这一由头,大刀阔斧干了起来。
天子将文澜苑人事调动之权全部赋予帝君。还让他那些昔年幕僚们都去待诏,由他挑选。可是不想鸿煦竟然完全不领情,一个也不留下,宁愿要那些新来的侍郎。
凤翎为此胸闷了好一阵,她觉得鸿煦虽然心肠干净,却有些太清高顽固了,他实在不必因顾念名声而冷落了自己的嫡系,到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她当然不知道,她给鸿煦送去的那些嫡系,都是他当嫡公子时跟随身边的幕僚。他们正是帝君最讨厌的人。
就是那些人利用他与鸿昭的兄弟之争,获了名,也得了利,最后又笑他“如同绵羊一般”容易控制。与他们相比,文澜苑新进的庶族士人们还更可爱些。至少他们和帝君一样,没有后援,他们仕进的机会也全都攥在鸿煦一人的手里。
种善因得善果。
天子的这番小心机到底是起了些作用。
此后,新生的文澜苑势力开始在天台宫逆流而上,艰难成长。鸿煦这头“镇宫石兽”不但在宫里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多次在危难之时襄助了妻子。
鸿煦并不完全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直到天子把高幼安和他的绣衣使引荐给他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五年前那个因为传话被他辞退,最后引来人事巨变的少年,也赫然站在绣衣使的队伍里。
怪不得天子云游回来时只想到要找他,还说:“帝君哥哥,这城里的男人都像疯狗一样。狗咬狗,一嘴毛。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可以相信。”
她虽粗鄙,却是他唯一的知己。
她早已认可了他的人品,想要信他,也想要用他。
为了信,为了用,她甚至准备了整整五年。
她像一匹七窍玲珑的赤金野马,而他只是一头笨拙愚顽的镇宫石兽。
石兽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得,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野马的杀父仇敌。
他恋上了她,糊里糊涂地,无怨无悔。
这真是要人命的恋慕。
……
酒醉中的回忆果然最是凌乱。
安远之想起那些有关“清言”的往事,一手摸着儿子,一手握着酒碗,痴痴笑了起来。
屋外炊烟袅袅,屋内笑语盈盈。虽是天寒地冻,农家庆丰的情绪却照样火热。
场院里戏台上演的是《锦绣缘》,花旦小生调笑得正欢,婆娘们挤在台下看得起劲,汉子们却嫌这风月戏没劲,远不及后面的《黑风寨》打得精彩,除了怕婆的贤夫和想要勾搭的闲汉,大多在堂屋里吃酒谈天。
今日的谈天很热闹,不但果菜丰富,炭火暖和,还来了位稀客铁匠铺少东安远之。
安歌性如丈夫,不拘汹,任侠使气,与乡里的汉子们混得极好。如今她的兄弟来了,汉子们自然没有亏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