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的遗体停在堂上,美丽明净,一如生前。只是唇色苍白无妆,让“女霸王”的遗容多少显出一些可怜。
这缺失不是源于入殓师的疏忽,而是为宗室葬仪中一个独特的环节做准备。
凤家皇族发祥于丹穴山。丹穴之名源于其地盛产的朱砂矿。传说那些矿石乃是凤血所染,有沟通天地,祈愿羲和的神效。
凤鸣身为宗室,客死异乡,不能归葬,想要魂归故里,与天上的列祖列宗交谈,就必需让族中得道的圣女以丹穴山朱砂为其点唇,是为“招魂”。
招魂仪式还没有完成,神官和圣女们就全都被少主遣去了。凤翎自己也退到了堂外,手持安王留下的湛卢剑,亲自护法。
悠悠孤灯下,只留下司天丞荀朗一人伴着凤鸣。
他握了一支细管羊毫,轻轻沾取半盒殷红的膏体,凝视着安王的遗容发了愣。
他手里拿的并非“丹穴神砂”,而是用三月春桃酿的新鲜胭脂。胭脂取自凤鸣的妆台,安王生前曾****以此上妆,上面还留存着她使用的痕迹。
胭脂当然不能沟通天地,司天丞也不是圣女,这样怪异的新式招魂是守在门口的那位少主想出来的。
凤翎亲自取来胭脂,交给荀朗。她说朱砂的颜色太重,凤鸣青春妙龄,不曾出嫁。该用桃花红,才够漂亮。
荀朗虽知少主惯于胡闹,却还是耐心解释——丹砂点唇不为“漂亮”,乃为“通天”。
少主一意孤行:“为免祖宗神魂不知,就烦请司天丞亲自替姐姐招魂。您道行高深,总是能有办法两全的吧?何况,这世上也只有您的丹青妙笔……才合姐姐的心意。”
少主的眼睛,乌溜溜,直愣愣,戳得荀子清倒吸一口凉气。
她要做什么?
他纵然六艺精通,书画双绝,却从没有为女人点过绛唇,更遑论那被点的女人不但往生,而且还是她的姐姐,是被他敬了十年的主公。
十年来,他与凤鸣南征北战,纵横捭阖,收回了荀家在丰河东岸的千里故地,成为割据一方,人人赞叹的“凤君荀郎,河东双璧”。
鸣公主是他见过最爽朗豪气的女子,杀伐决断从不手软,断不会喜欢这雪月小调。
世人都以为“河东双璧”本是情人,早已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荀朗却不想让流言折辱了凤鸣与自己。凤鸣不是凡俗女子,自己也不是寻常匹夫,尽管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真有一种情意可以无关血缘,不分性别,凌驾于男女风月之上。他却衷心希望自己能把与主公的君子之交,干干净净保持到底。
可这一回,荀朗无法拒绝“点绛唇”的命令。
因为祭时就快过去了,他不能让英气了一辈子的主公苍白着一张脸去见凤家祖宗。
更因为,提出这个请求的人,是他偷偷恋慕了十年的野狸猫。
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凤鸣笑盈盈傲视天下的英姿,却并不知道,他更痴迷凤翎泪盈盈乱七八糟的媚态,尽管那媚态只是出现在他的少年春梦里。
他不想做一尊神,只想做个可以纵情恣肆的人。
可这,却是对谁也不能说的致命隐秘……
此刻她正一身孝服,面向夜空,背对灵台,端端正正跪在门外,等他完成仪式……
荀朗看懂了,凤翎是在请求他,也是在命令他。
荀朗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冷静而又决绝的姿态。仿佛是鸣公主上了身。
不对,她下令的方式,柔中带刚,挟制臣子的本事竟比鸣公主还要厉害……
是啊,他该醒醒了。
凤鸣死了,野狸猫变成了新主公。
主公,是他荀朗不得弄脏的人。
主公有命,荀朗该怎么办?
除了从命,别无选择。
轻叹一声,羊毫落下,一点桃花红在凤鸣的唇瓣上渐渐晕开。透过笔端,荀朗清楚地感觉到安王虽死,双唇竟却还是柔软的。“凤君”的性命不像他想得那样顽强。
那年仲春时节,“凤君荀郎”的传说还没有开始,他们要来崖州筹划“大事”。临行前,他在丰河津渡与送别的鸿昭喝了一整夜梨花陈酿。
回到船舱,舟子解缆放舟,顺流东下,凤鸣问他同鸿昭说了什么。
他说:“我告诉他:‘帝都的天气不好,风云变幻,叫山水也带了戾气。富贵繁华终归流水。君愿驰骋天下,我自安乐崖州。’。”
凤鸣听了,哈哈大笑:“你们这一夜竟是拿鬼话下的酒?”
荀朗也笑,笑过之后,二人相对,久久无言。
船出了京畿地界,荀朗才说:“主公,其实有时候,鬼话……也可当真。”
凤鸣闻言,沉了脸。
“你到心大,能忘记族灭之仇。我却是睚眦必报,不能咽下十多年来所受的屈辱。我姐妹如履薄冰,几度险遭不测。天子宠幸奸贼,没有半点骨肉恩义。我父君死得不明不白。还有……还有……”
她咬了牙,不说话,荀朗却已会意:“还有……您说过,您的意中人也是死在鸿家刀下……”
凤鸣红了脸,微微点头:“不得天下,不灭鸿家。如何能除心头之恨?子清,你说……是不是呢?”
她说的对。字字句句都中了他的心怀。但是看见主公哀伤的双眼,荀朗的心口还是有些发闷。
像祖父计划的那样,仇恨最能打磨人的心性,让这对姐妹和他一样变得坚强有用。可是天子默认祖父的计划,不让一双庶女了解她的苦衷,却不只是为了让她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