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综明白,眼前的这只凤已经被他们养到了羽翼丰满。崖州众人除了一心一意供奉他,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他替他们撑足门面,号令四方,也替他们广洒雨露,开枝散叶,他已经仁至义尽,身心尽付,他们又怎么敢再去收养其他的鸟雀?
……
远在云梦乡里,也有一只孤独的凤凰,正昏沉沉趴在案上打盹。
凤翎高估了自己的体能,年纪大了,生养孩子又伤了元气,她已经找不回少女时代三天三夜等待荀朗归来的劲头了。
更要紧的是,伴随体力下降的是经验的增长,这一回,不同于当年,她已经料定,荀子清一定会乖乖回来。
他离不开她,至少现在,她还有点用。
明德台十分凶险,为了保命,她学着姐姐在那台上前前后后打了生旦末三根桩子。
旦角季玉本是明桩,末角子超如今也半明不暗。最痛心的,是人日宫变,阴错阳差,竟逼得她亲手洗掉了埋藏最深的生角——薛公琰。
子清实在是太厉害了。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也怪她太过鲁莽,恨急了那些荀党。满以为子清真会听了公琰的挑唆,她就可以有由头把那些贼子一网打尽,把子清从里面摘出来。
如今她才明白,她是摘不出他来的。因为他,才是那里头唯一的荀家人。
她的三根桩子全都废了,到是姐姐一早打下的许泰,安安稳稳扎在明德山上。
凤翎有些担心,嘱咐他不要莽撞,步了薛公琰后尘。
许泰也有些想念同道的好处:“公琰死得壮烈。抵死也不曾说漏。其弟公瑜亦是忠烈,若非主公要他醉心书史,置身事外,只怕此刻已顶了他兄长的缺。”
凤翎苦笑。
“按律,父兄捐躯之家本不必再次征丁。我已害了人家,至少得给老薛家留下一缕忠魂血脉吧。公琰是木秀于林,到是你这净角,是个福将,安安稳稳留到了最后。”
“臣乃一介武夫,所以荀相只道我笨拙。”
“守拙……何其不易。何况你当年在战场上为了保他,受的些创伤,可是明明白白不能做假的。”
许泰闻言,红了脸皮。
凤翎想起当年许泰初提兵马,为荀朗帐下先锋。众将不服,凤鸣更嫌他出身低微,不给印绶。荀朗遂设下酒宴,邀请凤鸣及崖州众将,让许泰当堂脱了上衣,他亲自敬酒,一处处细数伤处由来,众人这才无可辩驳。
她那时只是嫌姐姐傲慢,哪里想到,许泰真心扶保的,并不是让他出死不疑的荀子清,而恰恰是假做傲慢的主公凤鸣。
荀朗又何曾料到,凤鸣这样做,全是为了诱他将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这一招,凤翎学了,也用了,就在那年猎狐之夜。
“姐姐说得对,术法可以保命。利剑在手,才能游刃有余。湛卢不过生铁一块,你,才是姐姐的防身宝剑。那年,我借着猎狐一役让子清自己提出调你到身边,果然不曾做错。”
“主公谬赞。先主公的恩情,臣……至死不忘。”
年岁渐长,凤翎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表情了。很多时候,表情传达出的信息要比言语更加丰富,也更加真实。
比如此刻,许仲平虽不曾说,却从表情里透漏出了对先主公的恋慕与伤感。
凤翎最见不得这样的神情,惹得她难受,忙塞了狐裘请他离去:“这个你带去。回来路上霜寒露重,有这一件,但愿他心口能暖些。”
“荀相他,会很快回来?”
“他已得了我纳的投名状。如何能不回来。”
许泰的脸又红了,忍不住一瞥她的胸口,低下了头。
凤翎诧异地眨了眨,忽然明白了,笑道:“不是这一个。还有一个,在山上,比这个要命多了。”
……
许泰走后,凤翎仍是去剥干果,剥着剥着竟趴在案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在替她盖衣,她一惊,仰头看去,撞上了一张温柔的玉面。
“我回来了。”
是荀朗,穿着她替他寻出来的白裘,脸容虽俊美,眼神却飘忽,活像是一只狐仙。狐仙的身边还跟着个侍女,圆脸大眼,正有些尴尬地望着她,竟是女史孙季玉,也是村姑何春华。
“这……”
凤翎指指春华刚要开口,荀朗却已笑着解释:“你让我带回的,做家事的帮手。”
凤翎一窘,她该想到的,他才不会傻乎乎带着秦骏达的小表妹来,反而会把她打下的“明桩”顶在前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
季玉吓了一跳。
因为不待天子继续发问,荀相已轻轻搂过她吻了上去。
天子傻愣愣坐在榻上接住了这俯身一吻。猛一看竟像极了一对小别胜新婚的美满夫妻,看得孙季玉羞臊不已。
只有凤翎能感受到,这一吻虽停在彼此紧抿的唇上,却冷冰冰,没有温度,也没有情意。
她和荀朗中间已经隔了一个算盘,只要推一推,对方都能立刻算出个子丑寅卯。
凤翎彻底明白了当年姐姐说的“死人不问,活才受罪”的意思。
如果可以“死人不问”,他们会不会永远停在那个桃花绚烂的春日?她会不会怀揣着求之不得的美好幻想,长长久久安眠于地下?
凤翎一生看够了真真假假的风月故事,只有凤鸣的那一个让她最是刻骨铭心。姐姐是她见过的最聪明也最愚蠢的人。姐姐的遗言,到此刻她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