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冬的青岩谷中,四季的分野这方世外桃源之地并不分明,见不到秋枫叶落,更无片雪惊扰此中。山中冬时来得早,纵使万花谷所处的秦岭群山之中已是大雪封径,身在谷中的天候依旧温暖,晴昼海的繁花盛景常开不败。他坐在落星湖中的竹屋前,一面照看晒晾着的药材,一面铺开素笺,准备写信寄与华山观中乍别的友人,顿了许久,也不知该要如何落笔,方能一吐心中困惑。
耳边鹿鸣呦呦,他以为是被它们惊扰了思绪,也不用等花圣在午后小憩中被吵醒了再闹起床气,把笔一丢,起身就把它们往隔水的小丘驱赶过去。
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浪掷消磨在里面了。
待到两年之后,他离去之时,也正是初冬时分,走过谷中一程花事,繁密的花瓣坠坠于枝头,牵连着他的衣袖,似是在挽留。而等到循云锦台出得青岩谷外,却是骤然走入了漫天漫地的浩雪之中,袖上沾染的花木清香尚未散尽,转眼又缠绵了一程山雪,寒彻心扉
他一直在想,若反其道而行,有人于此时节穿过秦岭纷纷密密的雪幕,踏着天地深寒浩雪,穿过幽暗的山间隧道,山回路转,终于在面前出现了青岩繁花鸟语,途中交加的疲惫严寒会不会让他在这一瞬间恍入桃源仙居?他自幼生于此间,早已熟悉谷中一切景致,以之为此身故里。便是后来淬烽火沥赤血,至老复又重归旧地之时,更多的也是存着游子归乡之情,而并无有此感。
那日出去采药的杏林弟子在入谷的崖下救起了一个人,蓝袍银甲,在密密的血痕与污损之中几乎看不出原色来,应当是在浩气盟中的天策府弟子,却没有带枪,不知缘何来到青岩幽谷之中。他曾受过极重的伤势,身上还带着万花九针秘术缝针的痕迹,却不知先前是哪一个同门曾对他先行施救过,性命无碍,却是再也握不起枪了。后来便留在了谷中,托于医圣门下修习杏林医术,也算是聊胜于无。
这名天策弟子姓闻,谷中众人唤他作闻三,听起来不太像是真实名姓;也不知道这是从前家中所论的齿序,还是他在天策府天枪营中的称呼,亦或是到得浩气盟落雁城之后的排辈——听说闻三从前为天枢坛下所属精锐,已将是而立之年了,在岁数上正是差了辈。但他当时也恰正在修习医术,便有了这一段同窗缘分。
恶人谷中人行踪不定,常人擦肩而过亦无从知晓其身份,在此前他唯一曾接触过的正邪两道中人,却是陆浮黎,为浩气摇光坛下执令使,他还曾摸过对方挂在腰间的那块丹阳令,触手如金玉,却也说不清楚为何物,名姓职使一概皆无,看起来很像是假的——他也这么说了,被陆浮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执令使行走四方,在落雁城中并不是什么排得上号的职使,但陆浮黎年纪极轻,未及弱冠,便能主持一方天旋坛之势,也很是了不得了,虽然日常也未见他忙些什么。他那几年正是求索之心无处安置的年纪,心性不定,上蹿下跳的。未尝没有新奇过这些,相交日深之后也拐着弯想从陆浮黎那里听点相关之事,也不必是什么秘辛,譬如听听他是在何者机缘之下成为浩气盟众人的,便就够了。陆浮黎被他烦了几回,才说了些,大多无关紧要,倒是有一句,他至今记得很是清楚。
“天道不灭……自是长存。”
陆浮黎一向唇齿清晰,说到这里的时候掺杂了颇为微妙的叹息意味。当时他便没有听清楚,但也没有在意。凭猜也可晓得,被含糊过去的字眼,当说的是浩气长存。至后来回想起来才察觉到,但这话后头的隐意,已是不堪深究的了。
辨识草药纲目的功课,暂且只有他与闻三要补,日常相处便总有遇到称呼尴尬的时候。万花谷中七圣老少年纪相差极大,又各自传下弟子,是以整个儿的排辈都宽松得很,称呼也乱糟糟的;又时有新来的客卿和来此结友隐居的名士,他为商羽首徒,二代弘道弟子,算是难得份辈都确凿的了,但闻三较他年长,寄在药王名下又非正式,按师门来算,怎么称呼都有些不对劲儿的。还是闻三看他纠结得有趣,便说干脆便直唤闻兄了。
天策府营中只论尊卑上下,又不似佛、道宗门连字序排辈都给一一订好了,道清虚明行,一代二代三代,除了乱辈谈婚嫁的之外,没有需要纠结称呼的地方。
反倒是那些风雅云集之地,在偌大的声名之上建立的门派,在这方面要随意得多。万花、七秀与长歌的门人各有交集,各有照应,关系要亲近许多,也时常走动。甚而有一些门人的师承都是一个人,只拜在不同之处而已。譬如苏雨鸾既是万花谷琴圣,她又曾托身扬州七秀忆盈楼,留下菡秀一脉,素日江湖行走,遇到了都要客气亲近上几分,彼此间的称呼也是师兄妹,这是由于师承的关系而凌于门户之别上的特例;另有七秀的昭秀一脉,是五毒教教主曲云昔日收下的弟子,便是没有师傅照料,也始终未有离散。
闻三的甲胄自来之后就未再上身了,他同谷中往来的弟子一样都穿着一身墨衣,若不是时常起坐之际都绷得像是张满弦的弓,看起来倒也是个像模似样的名士了。
他负手握着一卷书,心里默念着种种药草的习性温寒,从这道肃杀的背影旁走过,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不由得收了声,转头看了闻三一眼。闻三面前的小炉上煎着药,他望着炉火像是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