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来自于曾经中断的历史,蜀山在七百年前,是历史记忆中的一片空白。 青衣城在这片空白中,冰冷无语,它的过去已经无法复原,只有交给传说任意涂抹。
杜桓是第一次来青衣城,雨天中,雾里的青衣城慢慢逼近眼前,杜桓说,好大的一座石头城,谁建的呢?每个第一次看见青衣城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蔺小砧说,反正是人建的。
说得好。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呢,听说这里很乱。
“很乱”,蔺小砧说,“蜀山乱的时候,这里乱,蜀山不乱的时候,这里也乱。反正就是一个字:乱。三百年来,这里都没人管,东西蜀山不管,那边成都府不管,管不了也不想管,因为这里的城民,都是大江南北的亡命之徒。”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天下被追杀的人,尤其是蜀山之外的人,只要逃进这座城,追杀他们的人就只有作罢。”
“为什么?”
“因为整座城的人都是被追杀的人,为了活命,他们的城里只有一条规矩:谁要进城追杀命犯,就是和全城的人为敌。这条规矩三百年来,大家也认了。”
“为什么?”
“江湖就是这样,本没有规矩,但约定俗成,日久年深,也就成了规矩。如果你一世不出青衣城,那就当你死了。”
“为什么?”
“因为青衣城在江湖人和成都官府看来,就是死人住的城。”
“为什么?”
“因为你看”蔺小砧纤纤手指已经指在青衣城斑驳着新旧血迹的城门上了。
青衣城已撞在杜桓眼前了,确实,这不是一座人世间的城池,在亘古的荒谷中,像一个噩梦开始或结尾时的背景。
“为什么?”杜桓喃喃问。
蔺小砧一巴掌拍在杜桓后脑勺上,“什么为什么?你问问题不能问清楚一点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蔺小砧摇头叹气:“你是要问为什么来这里?”
杜桓喜道:“你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虫,正是问这个。”
蔺小砧说:“找一个人。”
“你不会杀他吧。”
蔺小砧说:“不会,没有人可以闯进青衣城去杀人,除非是他们本城的人。如果外人在青衣城里杀了一个人,青衣城的那条城规就会崩溃。青衣城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杜桓松了一口气。蔺小砧又说:“我十五岁时,和两个师兄来青衣城追杀竹西寺一个叛逃的师叔,是用计把他赚出青衣城杀了的。”
“多少岁?”杜桓问。
“十五岁。”蔺小砧说。“不堪回首。”蔺小砧又说了四个字。
说着进了内城,让杜桓出乎意料的是,城里秩序井然,往来的行人商贩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满脸横肉杀气腾腾。街道虽然残破,在沿街的豆青树的掩映下,阴郁中又有几分清爽干净。
这座城只种一种树,就是豆青树。杜桓想,正如他们的城规也只有一条。
百行各业一如其他的城。那些在街边台阶上闲坐的纳鞋底的老妇人、闲谈的人也和其他城集的人一样,会抬头好奇的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唯一不同的是,天下的每一座城都是喧嚷的,这座城却在慢慢安静下来。
街上所有的人神色如常,但他们渐渐安静下来了。杜桓说,刚才还不是这样。
蔺小砧说,因为他们看见了两个外人。
说罢,城楼上的钟声传来,随着钟声三响,整座城好像笼罩在战前的窒息中。
街上一个人说:“蔺小砧,你是蔺小砧。”听口音不是蜀中之人。
蔺小砧点头。
“如果你要来杀人,城外三尺江湖之地,尽管动手。青衣城的规矩你知道。如果你来吃饭,青衣楼有好饭,如果是来喝酒,南门酒家有自酿的好酒,如果是来避难,西门桥下还有空地。”
蔺小砧说:“我是来杀人的。”
话音刚落,杜桓听见街面上数百件兵器全亮了出来,那刷的一声带出一街耀眼的冷铁光芒。剑气之盛,几片豆青树叶落在街面上。
“开个玩笑,”蔺小砧笑得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我蔺小砧来过青衣城三次,从来都守规矩的,我只是来找人,找陈坐城。”
一街人都瞪着蔺小砧,杜桓眼睛瞪得最大,眼中满是怒气,你和我开玩笑就好,怎么和这些人开这样的玩笑?
蔺小砧笑笑,转过几条街巷,不认识蔺小砧的人跟着蔺小砧和杜桓看,看了几条街后,觉得蔺小砧也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还是有人跟着看。城楼上的钟声又响了三下,青衣城立时又恢复了喧嚷。
“这么多人认识你?”杜桓问。
“嗯,因为我是蔺小砧。”蔺小砧苦恼的说,“因为我为屈还山杀了很多人。杀一个人,就有十个人会永远记住你,杀十个人,就会有一万个人永远记住你。”
“那你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后要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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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城的好处就是你来找人,永远不用担心那个人出城去了。”蔺小砧对陈坐城笑道。
杜桓看见这开在地下隧道里的暗室,唯一发光的东西就是蔺小砧的笑容。
陈坐城六十多岁,外貌乏善可陈。枯瘦的身躯坐在暗室里,比那盏油灯的灯火还要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