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哪吒是什么时候,黄天化已经记不太清了。
岁月磨平了记忆,却抹不去那张刻入骨髓的容颜。
印象里只余一抹嚣张的艳红,还有那一声声张狂的大笑不断在空中回荡,荡入到耳里,荡进了心间。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哪吒,那定然只有“张扬”二字。
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他一直都那么张扬着,眉宇间尽是桀骜不羁,他就像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捆绑他,肆无忌惮的燃烧着生命,似要把所有接近他的事物都焚为灰烬。
便只能莫名畏惧,便只能驻足旁观。
不畏生,不畏死,不畏情,不畏仇,哪吒此人,至纯至清,比太阳更耀眼,比火焰更炽热,引诱着飞蛾前仆后继的赴死。
黄天化从不觉得自己是飞蛾这种脆弱的生命,可他依旧被那束火光诱惑了,义无反顾。
自幼便在师父身边修道,黄天化其实对家人的感情并不太深,他只知道那是羁绊、是亲人、是责任,或者不管那是什么,都是他不可抛弃推卸的存在,所以拒不太理解,他也依旧尽职尽责地守护着父兄,倾尽心力,毫无怨言。
正因为如此,哪吒对李靖的愤恨与漠视一直让他极为看不惯,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宁愿用一生的时间去仇恨亲人也不肯服软说一句原谅?
所以最初的最初,他其实是极不喜欢不待见哪吒的。
或许说不喜欢不待见都算轻了,说一句厌恶也不为过。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哪吒已经死过一次了,直到那夜他爬上了狂风大作的城楼,空旷的城楼顶上,星火阑珊,哪吒就这么屈膝坐在城墙边上抱着一截藕节慢慢地啃,那萧瑟的背影敛去了一身炫目的风华,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那一瞬间,黄天化只觉得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一个角落就这么被那个背影一击击中了。
哪吒这个人就是太傲,不认输也不服软,他的傲与杨戬苍松般坚韧的傲和小师叔敢于以命逆天的傲都不一样,硬要形容的话,就如他常年握在手中的火尖枪,容不得半点偏曲弯折。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所以哪吒年纪轻轻便折掉了自己的性命,到如今,都还不愿意改变,固执地用他那由莲花拼凑而成的残破身躯,高昂着头颅,拒绝着旁人的怜悯。
黄天化从未想过也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傲到极致的人,当他褪下了一身的桀骜,那身影竟是那般脆弱易碎,仿佛只要城头的风再猛上一些,就能把他吹散成沙。
说不清那一瞬是怜惜多些还是震惊多些,黄天化只知道,从那瞬间开始,在他心底,有一个名叫哪吒的人,和旁人都不一样了。
封神之战后,他们一起上了天庭。
随着关系的亲近,他终于知道了更多关于哪吒过去的事,也终于明白了,与李靖的恩怨是看似洒脱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哪吒心中一个永远不可解开的结。
那结嵌在心上,勒进肉里,磨出了伤痕,吸干了心血,结成了疤又慢慢破裂,日复一日,直到化了脓生了疮,将整颗心都腐烂。
他却只能默默地看着,无能为力。
当年之事早已过去了许久,到如今谁也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黄天化说不清楚,连哪吒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有人都以为哪吒是在怨恨着李靖当年的不维护不爱惜,毫不犹豫地便要将亲生儿子交出去平息龙王的怒火,事实上并不是。
有一年夏末,天帝派他们去南方清剿妖魔,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座山峰,那座山上草木参天、人迹罕至,看上去就和人间的所有的青山一样平凡无奇。
事实上这座山也的确无甚奇特的地方,除了山顶有一座败破的庙宇。
哪吒就这么踩着风火轮静静地停滞在山顶上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的庙宇。
“怎么了?”黄天化不解地询问。
“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不值一提的过往罢了。”哪吒似讥似嘲地说,不待黄天化细看便不耐烦地拽着手臂把人拖走了。
不过神仙的视力都很好,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瞥,也足以让黄天化清晰地看到那副半`插`进泥土的庙宇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哪吒庙”三个大字。
他甚至还看到在那遍布着尘土与蛛网的庙宇内,一座被拦腰斩断成两截的金身泥塑像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这段往事黄天化也曾听哪吒玩笑似的提起过,说李靖曾砸了他的庙宇金身,只是当初光不痛不痒地听上一听根本抵不上此刻亲眼看到时的愤怒心痛、心酸苦涩。
身侧,哪吒还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手臂,那截白皙的手臂真如玉一般光滑冰凉,莫名的心中一紧,他似乎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所谓莲花化身是什么意思,那已不能再称作是一具人类的身躯了,无血无肉,便连温度都不曾有。
突然便想冲动地脱口问一句:哪吒,你冷不冷?
这种话黄天化自然问不出口,便是真的问了,这种近乎于同情怜惜的问话哪吒也不可能会回答,他只会扬起眉梢肆意嘲笑:“天化,你脑子被门夹了呀?”
黄天化觉得他可能真的脑子被门夹了,不然怎会每每触碰到哪吒毫无温度的肌肤,看着他衣衫单薄站在雨里面无表情的喝酒,那句话总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哪吒,你冷不冷?
这句话他从来不曾问过,以后也断不会出口。
有些话,有些事情,有些心绪,只消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