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泰十年,京都,荣国府
今天是荣国公的嫡孙贾宝玉成亲的好日子,新娘乃薛家小姐宝钗,薛姑娘刚满十八岁,姿容端丽,举止大方,进京以来,上至贾老太君,下至仆妇丫鬟,都对她交口称赞,因此这次贾薛联姻,人都道金玉情缘,天作之合。
新郎贾宝玉只是个无权无职的公子哥儿,整日游手好闲,只在脂粉堆里厮混,但因他是贾母最疼爱的孙子,亲姐姐又是宫中炙手可热的皇妃,连带着使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
因此,金玉联姻的消息一传出,就成为京城话题,王孙贵族纷纷遣人来贺,礼物精致贵重之处,不言可知。
成婚当日,更是冠盖云集、车水马龙,一时之间,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的贾府满是人声,百年世家,尽显繁华。
然而,在宾客盈门、锦绣团团的贾府,在最喧闹瞩目的时候,依旧有安静如尘的院落、悲戚欲绝的女子。
大观园的m馆里,落叶枯黄,枫叶凝霜,冷寂得让人心惊。
屋内,风华绝代、文采斐然的黛玉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惨白如雪的容颜,透出无法止住的哀伤。
当年她以六岁进京,寄居贾家,府中肯以真心相待的,一直只有寥寥数人,其中自己最看重最在意的,唯有青梅竹马、许为知己的宝玉。
她目下无尘,却并不是不谙世情,她一早就知道,世家女子,是不能轻易将自己的心许人的,不然,必定会为人不齿。
她一早就知道,宝玉性格太过温柔,容貌稍美的女子,只要入了他的眼,他必定殷勤相待,处处留情。
但是,她太贪恋宝玉偶尔带来的那一点点温暖,荣宁两府那么大,却太过冰凉,若是不抓住一点温情,日子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到如今,宝玉大婚,自己却缠绵病榻,除了李纨,再没有人过来探望,这还不算,身边的丫鬟雪雁竟被唤到前面扶新娘子,如斯情景,让她情何以堪?
贾府的家生丫鬟紫鹃跪在床畔,声音中带着呜咽之意:“事到如今,姑娘还是想开些,千万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不然,九泉之下的姑老爷和姑太太,也不会安心。”
黛玉在枕上淡笑,沉默许久,才有了一丝力气,慢慢道:“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再怎么保养也是无用,只盼我此去能与爹爹、娘亲相见,一家团聚,再无骨肉分离苦。”
听了这话,紫鹃更是悲戚,凝视着玉容惨淡、奄奄一息的黛玉,心中生出深凉的惊惧,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她是很单纯的女子,自小就被亲人卖进贾家,却从未埋怨命运的不公,只是安安分分地当丫鬟,先伺候贾母,后来被指给黛玉。
刚开始,她看着容貌绝美、目下无尘的黛玉,心里有些不安,以为这样的女子不好伺候,时日久了才发现,黛玉虽然有些清傲,人却是最真最纯的,也就慢慢放下顾虑,一心一意伺候黛玉。
日久天长,虽然名为主仆,却渐渐滋生出一份相依为命的情谊。
只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虽然是谨小慎微的女子,但慢慢长大之后,对着面如冠玉、众星捧月的宝玉,心底深处,终究生出一丝恋慕。
而这些年,她守在黛玉、宝玉身边,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长大,日渐亲密,心中满是欢喜,这两个人,若是能配在一起,必定是佳偶天成,到时候,只要能陪着这两人,自己就算当一辈子的丫鬟,心里必定也是甜蜜的。
可是,这样的愿想,在金玉联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被击得支离破碎,更让人难受的是,深受打击的黛玉,身体越来越差,虽是韶华之龄,风华却如天边的流霞,渐渐黯淡沉寂。
这样想着,紫鹃忍了许久的泪,终究一点一点落下,斑驳了衣襟斑驳了心。
黛玉看在眼里,想要开口安慰,却实在没有心力,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如何管得了?
唇际,漫开一抹苦笑,出身世家,却偏偏寄人篱下,这条命,这口气,从来都身不由己,到如今,终于能够,为自己的生死做一回主了。
心神恍惚之际,有冰凉的泪水从眼中滑落,依稀忆起与宝玉的初见,那一日,他似踏月而来,温润的声音令她如坠云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那是她与他的初见,美好如斯。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那么,便不会有今日的支离破碎、相隔天涯。
绞痛的感觉涌上心口,她拼尽一生的力气,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话未完,香魂一渺,已然消逝。
紫鹃放声恸哭,有风透窗而入,吹在脸上,冰凉一片。
彼时,宾客盈门的前堂,一对新人正在红烛前双双下拜,定白首之盟,许百年之约。
笑语喧哗,繁华如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