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转过头来。潮湿的空气,朦胧的烛火,寂静之中,偶尔能听见秋夜的虫鸣,她的眸光微亮闪烁,就如窗外将落未落的秋星——百草庭是御花园中极为偏僻的一处,紫宸殿那边的动静是全然听不见的。
“你累么?”她轻声问,“从潼关回来,你可歇过不曾?”
段云琅动了动唇,似乎是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上另一句,“歇过的。”
她将被褥拉上来,覆住他的腿脚,又将瓷枕放妥,然后倾身吹熄了烛火。一时间他的眼前全是黑暗,直到他听见她淡淡的声音:“睡一会儿。”
他也知道自己的话骗不了她。本来么,若是当真好好休憩过,怎么会满身带血地来见她。但他确乎是先去了刘嗣贞的私宅,将一切都布置好了才匆匆赶来的,为此,他连伤口崩裂都没来得及重新包扎。
现在他身上清爽干净,纱带全都换了一过,女人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柔软的身躯浅浅地偎依过来。他觉得很满足了,不论外头在发生着什么。
“又是中秋。”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手指卷起她的一缕发丝儿,在指间绕成了**的圈,“又是百草庭。”
她笑了。
其实距离那一年中秋在此重逢,也不过是五年。
可是时光在这黑暗的百草庭中短暂交错,她恍惚间觉得那个少年仿佛还在窗下,她当年拔足便跑,只觉得他傲慢、冷漠、不可理喻,而如今已明白他其实任性、孤独、心怀悲哀。在秘书省里不曾看明白的事,却在她入宫之后,渐渐地懂得了。
他的臂弯温暖而有力,男人的气息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他在这里,他为她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这一回,她睡得很香,再没有任何的噩梦侵扰。
而他却在半个时辰之后坐起了身。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躬身道,“高仲甫和淮阳王都已入瓮。”
黑暗之中,他的主上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关闭长安九门,一只麻雀也不能让它——飞出去。”
(二)
“高蝎公带了一千神策军,都到紫宸门外了。”
听了这一句简洁的禀报,殷画神色骤变:“高公公,您这是何意?!”
高仲甫微微笑道:“老奴还想问王妃一句,王妃是何意?”
殷画下意识望向御座高处的太上皇,这个动作落在高仲甫眼里,却成了淮阳王和太上皇相互勾结的铁证。他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同样的伎俩使两次,不嫌腻味么!”
殷画眼皮一跳,便想拉着高仲甫到偏僻处说话。高仲甫袖子一抖,不怒反笑:“王妃这是在支使老奴?”
殷画终于醒悟到高仲甫的火气是冲自己发的了。饶是她心头急怒,却也不得不静着心思索:她今日确是在大宴上做了手脚无疑,但那是针对陈留王及其党羽的,哪晓得陈留王一直不来,她也就一直没有发难——再说,她做得如此隐蔽,常人即便看见了也会当是太上皇的意思,怎么高仲甫一来就找上了她呢?
“高公公说哪里话来,太上皇都要称您一声阿公,那我们可就更加是您的小辈了。”段云瑾却忽然□□话来,面上浮着一丝淡淡的笑,“公公不如先上座?”
殷画看了丈夫一眼。
她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计划,但他此刻却是在帮她。
高仲甫道:“二殿下,老奴问您一句话。”
段云瑾笑着欠了欠身:“高公公请问。”
高仲甫眯着眼睛凝视着他,不疾不徐地道:“惺帝驾崩的那一日,太上皇连发两道谕旨,一道是换了龙武、神武、神威三军副使,一道是下令由二殿下您监国,代摄天子之职——老奴就想问您一句,太上皇为何,要发两道谕旨呢?”
***
颜粲官仅九品,并未列席,丹陛之下,程秉国与其他宰相坐在一处,总觉不太自在。时或有同僚问他:“陈留王究竟如何了?”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这时候,有人在后头悄悄扯他的衣角。他回头,却见刘嗣贞团着袖子站在梁柱背后的暗影里,低声道:“程相国,请随老奴从后头出去。”
“什么?”程秉国心头惊跳,“这——这大礼还没开始,还有中秋大宴——”
“请程相国不要碍了五殿下的事。”刘嗣贞的声音平板无波,目光里反射着殿中的重重灯火,亮得有些诡异。
程秉国看了一眼身周喝得兴高采烈的宰相们,眼神渐沉。他躬身走了出来,刘嗣贞正要带他去后头的侧门,却听殿中央一声“叮”的巨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便见到两柄出鞘的长剑在空中击出的火花,一瞬间爆裂!
***
隔着银亮的长剑,邓质朝与他相格的人扬了扬眉,道:“高蝎公,末将此剑,可是饮过人血的。”
高方进整张脸青白不定,两手抓着剑柄,就像抓着一个烫手山芋,双腿都在发抖。他刚才分明看见……他刚才分明看见这人挥剑要——要砍他阿耶的脑袋!这可——这可怎么得了,他挡了这一剑后,才发觉不好——
那泥婆罗的使臣早不知去了哪里,饮宴未开,歌舞未起,只有无数人整齐地跪坐在自己的案前,朝拜天子——而此刻,他们全都望了过来。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俩,太上皇,许贤妃,淮阳王,淮阳王妃,西边、南边的番邦贡使,五品以上所有官员命妇,守关平叛有功的所有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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