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跟屁虫在此时此刻反而成了一剂转移心神的良药。
“其实我最喜欢太液池了。”段云琮喋喋不休,“我真想一辈子住在太液池里,用水晶凿一座大龙宫,将天下四海的珍奇玩意儿都放进来,我母妃是江南人,她说……”
“竭天下之民力,逞一己之私欲。”段云琅淡淡一笑,“而且,住水里要被淹死的。”
段云琮呆了一呆,好像从没见过一向和气的五弟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话,然而旋即又道:“不会的,我母妃会划水……”
段云琅薄唇微抿,并不想提醒他,他的母妃王氏已经死去很久了。
忽而帘帷撩起,有几个人脚步迟缓地走了出来。段云琅抬起眼,看着殷染在两名仆妇的押解下朝他走来——不,不是朝他走来。她们大约是要去舱底吧?去做什么?父皇要怎样罚她?她又是怎样认的罪?
目光灼灼地一路追随着她的脚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了片刻。
狐狸精一样的面容,美丽而尖刻,苍白而含情。他忽然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他自河南府回来之后与她第一次见面,这竟然是他们暌违整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
他这才发觉她瘦了。身形像风吹即散的一把烟尘,淡青的宫装宽大地笼罩着,颜色沉闷,几乎要将她的脊骨压弯。
就如从前一样,他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就如从前一样,他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少年的眼神已近于阴冷,偏是在眼神底里,又翻出期待着什么的光亮来。他便这样盯着她,像饿狼盯着肉,在恨她的同时,渴望着占有。
她别过头去,没有迎接他的眼神。
鹊儿匆匆忙忙自舱中跑了出来,完全无视段云琅,只对殷染说道:“阿染莫怕,只消在掖庭呆上几日,太皇太后一定会来要人的。”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给殷染身后的两名仆妇各塞了一只钱囊。段云琅将这动作看得分明,心头却愈加不忿,重重地哼了一声。
原来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过是再下一次掖庭?父皇对许家的亲戚,当真是心软得很!还有太皇太后,怎么也向着她?!
他掩下眼帘,转过身去,突闻身后一声低呼:“小心——!”
一个温热的身躯刹时拥住了他,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已遭一下沉重的撞击,身子与抱着他的女子一同不由自主地往船边滑去!
***
她死死地抱紧了他,本来比他娇小得多的身躯,却张开双臂护住了他的头脸。
“有刺客啊——”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错乱的叫喊声、诡异的风声和浪涛声,那一下重击是砸在了她的身上,带得他们都往后滑去——
他看不见后方,也看不见前方。后方,半步之外,已是太液池不知其深几许的浩淼烟波。前方,三名扮作普通内官的刺客围成一个半圆,正步步紧逼而上!
船上禁军不多,此刻已全都聚拢在船头,手执弓箭,一触即发,却因刺客与皇子站得太近而不敢动手。高仲甫气喘吁吁自另一艘船赶来,看见一个宫女正护住了五皇子,当机立断:“放箭!”
兵士们只是短暂地怔了一怔。
而后,铺天盖地的箭雨,俱朝船头射去!
刚从船舱中匆匆赶出的皇帝,正看见高仲甫冷酷的眼神。他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许贤妃连忙扶住了他,发觉他竟在克制地发抖。
***
听见“放箭”二字的刹那,殷染的身子明显地一颤,却没有放开怀中的少年。段云琅急了,高仲甫这是什么脑子?这样时刻放箭,岂不是要害死阿染?!他想挣脱开殷染的束缚,却不知她哪来的气力将他箍得死紧——
放开我!他困兽一般挣扎。
要死让我死,你这个傻女人!
她抱着他,仿佛完全不知他心底的痛苦,还如无数个漆黑的夜晚里一样,攀附他全身,温存他全身,他忽然恐慌地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眷恋这个怀抱,眷恋得宁愿她不要松手,宁愿她哪怕为自己而死了也不要松手……
太久了……太久了啊。
他已经离开这个怀抱太久太久,她的芬芳,她的柔软,她的挑衅和撩拨。此时此刻他重归于此,仿佛婴孩重归母体,一切都是那么地妥帖合适,她该是他的,他该是她的……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这一个拥抱,在生与死的边际上,竟显出奇特的坦然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与她抱得这样紧,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有多么深重而痛苦的秘密……
那长风浩荡之中,一缕鲜血的腥味隐约飘入他鼻端。由零星飘忽,渐至闷天闷地,他几乎要眩晕了,却终于从那眩晕中拼命抽出了一丝神智——
他咬了牙,就着殷染的怀抱,将她一同往后拖!
“呲啦——”长靴刮过船板的刺耳声响,两人不受控制地往船外滑去!
她骇然变色,终于撑起身子看了他一眼——
无法辨别的无数种感情,那么多那么复杂那么深沉的感情,在这一刻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