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记得,她是社仑汗的女儿。”
“是,”郁久闾燕都颔首,抬眼看她:“我母亲是汉人,父汗过世后,叔父便依照草原旧例纳了她。”
这是游牧民族几千年通用的习俗,兄终弟及,子称父业,及的不仅是领地和牛羊,还有女人。小叔子可以纳了寡嫂,儿子同样可以将除生母以外父汗所有的女人收为妾。
“你们是异父兄妹?”阿芫明白了,难怪他和云黛公主的长得那么像汉人。“你看起来似乎要比你妹妹更不像柔然人?”
“那是因为我父汗的母亲,我的祖母——也是汉人!”
阿芫笑着说:“难怪,难怪你比汉人还要像汉人!”
“硝烟已经燃起来了。”郁久闾燕都沙哑着声音说,“我是为了我妹妹而来,如果没有她,现在我一定是驰骋在战场上。”
“可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呢?”阿芫说得很干脆,“仗已经打起来了,可你还是被关在这!”
“我不会一直被关在这的。”他接下她的话说。
他站起身来,身量迫人,眼神笃定,“即便这场战争还是你们赢了,你们的皇帝大可以把王族屠杀殆尽,把我们的战马赶尽杀绝。”阿芫沉默不语,静静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草原是不会死的。即便你们烧了它,第二年春风吹过的地方青草还是会长起来,有草地就有牛羊,有牛羊就有牧民,牧民存活下去,柔然就永远不会灭亡。”
阿芫反驳不了他,因为她清楚,他说的——是对的!不管这场战争怎么打下去,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哪一方都不可能拥有绝对的胜利。
“你们即便打下了整个草原,可山高水远,你们控制不了那片土地。还是会有人不断走上我们的老路,他们执迷不悟,可是,”郁久闾燕都微微阖上了眼眸,沉声问道:“你们有那个精力一次次去镇压么?”
阿芫接着他的话头,说:“唯一的办法,也是最省力的办法,就是王族联姻。如果鲜卑皇室流着一部分的柔然血统,那么所有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是吗?”
“当然。”他凝视着阿芫头上斜斜插着的一支青碧色步摇,微笑道:“你们需要阿黛尔,不是吗?”
“你来的用意,就是为了给你妹妹做说客?”
他的目光骤然严肃下来,“阿黛尔是我唯一的妹妹。”
“这一仗柔然如果再输了,那她除了你刚才说的这个倚仗,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我必须要保护她,哪怕是放弃柔然的战场。”
阿芫心中了然,“我明白了。”
他仔细端详着她,目光一直没有移开,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玩味,“以我的了解,北帝似乎并不是一个能旷达到让自己的皇后独自到监牢里召见使臣的男人!”
阿芫默然,临出门时赢姑百般阻拦,元乾已经警示过她了,如果他再次感觉到她不能被信任,就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帝后失和,他们之间很可能会产生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这样大的代价,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
她慢慢转过身离去,仍旧是淡淡的语调,“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闻言,郁久闾燕都再次笑了,笑声很低,却不妨碍他笑得开怀。
监牢外面的狱卒一直紧紧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披着斗篷的青色身影路过他们身旁时,他们连目光都不敢往上移。
地牢入口处,天上挂着一钩新月,夜色淡薄如水。青底的墨靴踩在青石板上,元乾沉郁而促狭的声音响起:“我的确不是个旷达的男人!”
阿芫无奈一笑,提着宫灯慢慢走到他身边,拐角的小巷子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青辕马车。这条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子连接着宫中的西华角门,他们可以从这里走回去。
“问出来了?”
“嗯……问出来了——”
北疆,漠北草原。
马蹄声传来。
柔然年轻而英俊的大汗看着那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青衣江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马蹄上水花飞溅,士兵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来。
郁久闾斛律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带马前进了一步。黑马背上的柔然斥候勒住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用手指着北方,倾尽全身力气瞪着郁久闾斛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北朝的独孤阳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他的援军来了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郁久闾斛律点了点头。
年轻的士兵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此时才发现,他的背上并排扎着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黑。
“我输了……”
郁久闾斛律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赌输了这场战争。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作为赌注的是整个漠北草原的汉子和后方营寨的妇孺。北朝的皇帝被激怒了,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也低估了北朝的大司马独孤阳,那是天下第一的名将,三军之中斩将夺帅,连匈奴王都统万城也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没有想到独孤阳竟真的敢把剩余所有的兵力全都投放到草原上来,战线被拉长了两百里,“陌刀劲旅”的神机营长射手在最后一刻把箭射到了战场上。
青衣江完了。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郁久闾斛律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