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4年5月的一天上午。元庆在厕所里洗澡,孙奎过来说:“马队带着一个法院的人来了,好像提到你的名字。”
元庆没理他,继续洗自己的澡,心想,哪那么多好事儿?申诉材料刚递上去没有几天呢。
孙奎刚退出去,元庆就听见马队在走廊上喊:“元庆,过来接受法院调查!”
元庆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咣”的仰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激动的。
孙奎返回来拉他,元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撒腿冲出了厕所:“共产党万岁——”嗓子就像跌碎了的粪桶。
马队拦住往值班室冲的元庆,让他回去穿衣服。
元庆回厕所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冷静了许多,腰板笔挺,嘴唇发紫,裤子开口在屁股上。
值班室里坐着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元庆觉得他像弥勒佛,浑身金光四射。
中年人介绍自己是市中级法院的法官,因为元庆的案情口供与事实有出入,过来调查一下。元庆心想,有什么出入啊,那点事儿清清楚楚,这是找个理由想要给我改判呢。没等法官发问,元庆轻车熟路地将“案情”复述了一遍。法官做好记录,让元庆签字,最后说:“经过我们调查,这个案件有的地方适用法律不当,我们决定重新审理。”元庆问:“是不是要再回看守所或者禁闭室?”法官说:“那就不必了,你安心改造,我们会尽快将裁定结果发给你的。”“不用再审理了?”元庆感觉这也太简单了。法官说:“不用了,你慢慢等消息吧。”
法官走了,元庆似乎还没缓过劲来,问笑mī_mī看着他的马队:“这是真的吗?”
马队说:“真的。市中院专门成立了一个纠错法庭,不少人已经得到公正处理了。”
马队走后,元庆还是不太相信,问孙奎:“真的有不少改判的吗?”
孙奎说:“难道你不知道?咱们中队就已经改判三个了,两个当场拜拜了。还记得老缺吗?他就改判走了。”
元庆恍惚记起来了,老缺走的那天还跟他打过招呼,感谢元庆在他串号的时候没有扣他的分。
抽了将近一盒烟,元庆才缓过劲来,跑到小军监室,一个劲地赞扬党的政策,就差高歌一曲《党啊,亲爱的妈妈》了。
月底,元庆的爸爸来接见,第一句话就是:“你得好好谢谢人家胡金。”
元庆早就知道胡金帮他请了律师,还花了不少钱,点头:“我知道。胡金怎么没来?”
老爷子说:“他住院了,好像是腰……这事儿你知道的。唉,这个混球,早晚‘作’死。”
元庆笑道:“他现在不‘作’了。”
老爷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头:“嗯,胡金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元庆说:“老爷子想通了呢,以前讨厌胡金,现在又说人家好。”
老爷子一哼:“什么叫好人?现在谁也说不清了,好人跟坏人全都迷糊了。不管好人坏人,咱老百姓就认这个理儿——人心换人心。谁对咱好,咱就塌实记着,就算这人最后变成杂碎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唾沫。知恩不报的那是杂碎……等你出去,好好报答人家胡金,别让街面上的人说出个不字来。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行得正走得端,以后不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和,没一个好鸟。”
从接见室回来,元庆扫一眼收工回来的人,噗哧笑了:我爹说得对,全他妈不是好鸟,连我也算上。
这时候,世虎已经不值班了,“贬”在刨床组开牛头刨。值班室加了两个人,一个叫王三,还有一个整天打盹的胖子,外号植物人。元庆进门的时候,孙奎正在给他们上法制课:“什么叫做法律?法律就是刀和剑!也就是说,你们不拿它当回事儿,它必将惩罚你!法律是非常公正的,来不得一点儿私情,就算你是皇帝老儿,也得听它的。法律是维护社会的宝典,是咱八十年代新青年的保护神……”
元庆心想,放你娘的什么驴屁?法律没制裁你,总归也不是你家亲戚吧?咳嗽一声:“狗舔蛋子啊你?”
孙奎其实早看见元庆了,听见元庆说话,故作惊讶:“呦,元庆回来了!又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元庆让王三和植物人出去,打开包裹,递给孙奎一包方便面:“别嫌少,我朋友多,分不过来。”
孙奎推挡:“什么话这是?很不卫生嘛……大小我也是个积委会主任,不缺这个。”
元庆将方便面掖回包裹,问:“听说世虎出了一批废品?”
孙奎说:“可不是咋的?干活儿想家,打瞌睡,干废了好几个活儿,在车间面壁,估计晚上回来还得面。”
元庆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收工回来就别让他面了,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
孙奎说:“谁敢?点眼药的比火葬场的死人还多……我不敢。”
元庆说:“我听说他在看守所的时候装过神经病,万一在咱们这儿他犯了毛病,谁惹的谁挡。”
孙奎嗤了一下鼻子:“无产阶级专政专治神经病。”
元庆笑笑,拿了两条烟去了小军的监室。
小军半躺在床上,听天林跟一个人说话。天林的对面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看后背上的那条惊涛骇浪一样的龙,元庆知道这个人是大龙,上去猛拍了一巴掌:“你小子胆敢串中队?扣十分处理!”大龙没有回头,反手一把将元庆拽到了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