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后再无睡意,万籁俱静之时外殿的铜壶更漏声都愈发清晰了些,滴滴答答凭空就显得这夜色寂寥长夜难捱。太后喉头干涩想要唤个宫人来递杯糖水润喉,才一张口却是先咳嗽了数声。
外殿应声掌起了灯,守夜的侍女没有着急进来伺候却是先去开了殿门。朱门半开,一个纤瘦的人影裹挟一阵凉风便直奔入了内殿之中。
宫人紧跟而至为内殿掌了灯,她手边适时递来了一小碗芙蓉雪莲打底的甜汤,银匙银盅折射着跃动的烛火,甜汤色清质粘正是好喝的时候。抬头之时正对上了一双略显疲惫关怀的眼神,是她的贴身侍女皇甫殷殷。
“贴身”是真,“侍女”却有失恰当,皇甫殷殷在她面前是个尽职尽职的侍女丫鬟,除她以外的人们却都要尊称对方一声“皇甫大人”。
作为内庭女官当中最年轻也最有性格的一位,皇甫殷殷的身世在外人看来是出身于世族大家的名门小姐,因着才华出众颇得太后赏识才被破例封了女官,后来又自愿长留于宫中侍奉的。只有太后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自己在某年秋闱之时于猎场的荒山之中救下来的一名狼女罢了。她于狼群之中抱起了那个瘦弱肮脏的小孩,给了她姓名和身世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人生,而后自己的身边便多了一个聪明伶俐赖着不肯走的小丫鬟。
“娘娘是做了噩梦?”
温热的毛巾覆上来,殷殷涤好了巾帕缓缓擦拭着她额角的薄汗,整个人却只半跪在床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把夜里的寒气过进了她的帐子里。
“怎么了,是甜汤不好喝?”
见着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甜汤倒像是心事重重。殷殷只以为是自己的汤水准备地不够合适,随手招了宫人就要将甜汤撤了下去。
太后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一面摒退了宫人一面顺手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坐在了挨近自己的塌边。如今的大离国里,能够私下与她平起平坐的人除了皇帝便只剩殷殷了。
“傻孩子,怎么会不好喝。这宫里宫人不计唯独你的手艺才能入得了我的口。只是这汤像是新熬的,难道你刚刚回宫就连夜去熬了这劳什子的东西,还巴巴在门外的冷风里等了半晌,怕是辛苦坏了吧?”
殷殷还穿着女官探亲时配置的官服。显然这趟探亲而归之后并没有来得及休息片刻便赶着去为她熬汤了,汤好了又不愿打扰她安寝,索性和衣而睡一直守在了门外。本来不是件值得邀功的事情,她柔声埋怨一句,殷殷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只喏喏地应一声“不辛苦”面上又笑得开心。
身为女官的皇甫殷殷虽然只揽内庭公事却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风范,身着官服长发高竖之时也是一派潇洒风骨,唯独在太后面前会偶尔露出些小女儿的情态。如同此刻,得了夸奖之后,她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绕上一缕碎发,只管傻傻地低头笑着脸红。
太后对她亲近,除了她的体贴入微事事妥帖,最心疼的便是这个时候她的模样。仿佛全天下都只见得到皇甫大人的英姿飒爽,唯独自己像个亲人,比姐姐更宽怀比母亲更亲近。
殷殷算算时间。想要劝着太后再小睡一会,太后却喃喃着无心睡眠自顾自走到了妆台之前,回身招招手要她帮忙过去篦发。无奈地露一个笑容,她先起身为太后披一件外衫才又径自取了篦梳和发油。淡淡的丹桂香味之中,齿梳伴着指腹缓缓按压,纵是失眠的人也不再烦躁了。
“还没来得及问你,皇甫老爷的身子怎么样了?果真病得很重?”
“确实病重,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
“你呀,惯是个不听话的。特意准你几天离宫回去探亲,这才将将走了两日便又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哪里像是个孝顺子女探亲的样子。”
“本来也有什么‘亲’可探。宫里才是家,殷殷自然要回来的。”
“这皇宫寂寥空旷,秋冬时候更是只见灯火不见人气,有什么好的。”
“宫里有您。”
太后回头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是在笑她说了些油嘴滑舌的拍马之言。她故作不知地浅笑着挑一下眉示意自己并没有说错,将一侧的青丝细细绾好后又绕到了另一侧轻声补了一句。
“您在哪里,哪里才是家。”
她是被山里狼群喂养长大的,没有父母不知姓名,对所谓被遗弃的童年皆毫无印象。她的全部记忆是自当年与太后的山林乍见之时才开始的。即便是后来的她被赐了一个全新的出身和姓名,显赫一时的皇甫家、光彩熠熠的女官身份,全然都是太后所赠却也仅仅是附着身外的礼物而已,贵重却疏离的礼物永远不能融入她的生命血肉里。
她聪慧坚韧,摆脱大山之后很快就学会了识文断字,初时顶着皇甫家女儿的名头入宫,锦衣华服的包裹之下任谁都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的全是狼性的尖利凉薄,所以她于公事之上多行事冷冽于私事上多不讲情面,唯独在关于太后的大小事情上才会变成那个名副其实的“殷殷”:情意丰茂,时而忧伤时而炽烈。
似是想起了当年的山中围猎,殷殷一时失神,再回头时才发现篦梳还在手里长发已被挽起,自己的手指正被太后轻拢于手中。她的手指干净修长,指腹上有经年习武时留下的一点薄茧,因着沾了些芬芳的花油于烛光之下便显得光滑莹润。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