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旁观者清。
后来他才知道,少夷的挑衅,不过是女儿家别扭生涩的表达。依她的性子,断然做不出娇憨撒痴的情态,又想不出更妥帖的方式,所以只能用大喊大叫博得他注意。
她那时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他能停下来,看一看她,和她说会话而已。
他却不懂。
隔了数百年再唤出这个名字。舌尖苦涩,最后本该微扬的声调硬生生下落,变得沉甸甸的重。
“是我错了。”
听得这一声喟叹,少夷神情微怔。
悠悠荡荡的古怪乐声突然变得刺耳。半空中走出四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精怪。大竖耳,长尖嘴,身后拖着根粗~长的尾巴。这四只精怪腮上抹着红,身上挂着绿,合抬着顶黑帷软轿,沿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阶梯,一步步向着少夷走了过来。
还有一人,散发赤足,红衣翩翩,走在精怪和软轿之前。虽是一副放~荡不羁的姿态,却有张芝兰玉树般明净的脸。屈膝跪在少夷脚边,毕恭毕敬地唤了声主子。
少夷回神,略点了头,顺势搭上他伸过来的手臂,抬脚进入轿中。
“少夷。”
离尤提高了些音量,再次唤她。
“跟我回去。我们谈一谈。”
少夷的动作顿了顿。她回过身去看离尤,反问道:“回哪里去?玉明宫?叔叔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撵我出来的时候,曾说过再不与我相见。即是如此,现在也没有谈一谈的必要了。”说完这话,身影随即隐入轿中。
红衣男子正欲起身,一只素净如玉的手挑开帷帘递了出来。他勾了唇浅笑,握住少夷的手,跟着上了轿。
四只抹红挂绿的精怪抬起软轿,沿着来时路,一点点消失在离尤和九凤眼前。
教人头皮发麻的乐声戛然而止。九凤脑海里还映着红衣男子颔首垂眸的那一笑。
“妖里妖气的。”她禁不住抖了抖。
少夷的扬长而去算是在她的预料中。她和离尤,谁对谁错,谁又欠了谁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心中有死结,现在即便留下来,也不过是徒增怨怼。
虽然和期望的偏差了些,好在人总算是醒了。既然醒了,日后多的是见面说话的机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两人解开彼此心结的那天。
所以她才没有出手留人。想必离尤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过啊离尤,你觉不觉得……”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去看离尤。待看清离尤的脸色,便硬生生将后半截话咽回了肚里。
离尤将微微抬起的右手收回袖中。举止尚且镇定,唯有半阖的眼睫泄露了端倪。
他是冷心冷情惯了的,鲜少在人前表露出激烈的情绪。
唯有两次。
一次是被困在饿鬼道中,听到少夷为了救他弃剑请罪的时候。
一次是现在。
离尤一张脸白得骇人。视线停在少夷消失的地方,眼睛却犹如燃尽的烛火,徒留一地灰败。
……
相较于百年前,魔界现如今的生存状态堪称恶劣。
魔君早在几千年前便不知去向,整个魔界群龙无首,形同一盘散沙。直到百年前出了个女魔星,上到天庭一路打到四梵天,搅得天地颠倒,精魅横生。魔界众生欢欣鼓舞,皆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然而不久之后又传来女魔星自请身死的消息。魔界自此后更是一蹶不振。天君又几次三番派了神将天兵下来寻衅挑战。几个回合下来,魔界死伤者重,地盘也被大大压缩。
现在的魔界,黑风蔽目,黄沙漫天,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烟火气和恶臭。少夷一路走来,映入眼帘的都是一片荒凉和残败。直到软轿落下,她掀开帷帘看见那一丛浓绿掩映的粉墙黛瓦,神情才为之一振。
铜钉朱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夷只觉得眼前一花,肩上便多了样沉甸甸的物事。
她低头,正好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
青玉搂着少夷的脖子,嚎得震天动地:“直等了几百年,千嶂果然没骗我,主子你好好地回来啦呜呜呜……”她激动之情难抑,忘了化成~人形,直接顶着真身飞扑过来。少夷曲起手指弹了下她圆溜溜的小脑袋。青玉痛呼一声。
千嶂失笑,伸手抱过她绿油油的龟壳,和少夷一道向里走。
曲水游廊,青松翠柏。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景色缓缓在眼前铺陈开,少夷挑了眉,转头去看千嶂。
百年前的魔界虽不似现在这般破败,却也不是什么适宜居家旅行的好地界。少夷初到这里时,将这块地界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好几天后才敲定了居所的位置。
她潜意识里排斥玉明宫的清冷,所以屋舍里外皆被明媚热闹的花木围绕。又陆陆续续收留了些精怪,常聚会宴饮,彻夜欢歌不歇。有时候醉得狠了,索性幕天席地,枕一袖落花香入眠。
再茫茫然睁开眼,身边皆是东倒西歪的精怪。唯有千嶂仍顶着张没有表情的脸,石头似的杵在一旁。
少夷揉眉。是她忘了,他本来就是石头化成的妖。胸口揣着颗硬~邦~邦的石头心,不知伤痛,没有情绪。空有一副好皮相,却是她见过的最无趣的妖。
她于是冲他勾勾指头,“千嶂,过来。”
百年后,余下的精怪们为了争夺所剩不多的地盘经常大打出手。她离开许久,居所空置,免不得它们要起觊觎之心。然而现在行走其中,绿波翻涌,繁花似锦,比之当日~她离开时更显郁勃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