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三岁入宫,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罢了,分明还是个含嗔带娇的小姑娘。又娇嫩美艳又有些蠢蠢的天真,倒也十分讨人欢心。
然而这一次撒娇却没能打动天子,天子只垂着凤眼含义不明的冷笑一声,道,“看准了是谁在搬弄是非,打死了算。其余人见了刑,知道怕了,自然就不敢议论。你也是皇后宫里出来的,怎么连这点手段都不会?也罢——朕这不就教你了吗?”
他不曾用这么冷渗渗的语调同张贵妃说过话,张贵妃听得心里一缩,已怕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却温和的看着她。那目光仁慈如昔,张贵妃却不由就垂下头退了一步。强笑道,“陛下真是喜欢徐姐姐啊,这么护着她。”
天子笑道,“朕又不是没这么护着你过。”
——张贵妃年二十,已是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因皇后早薨,她已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其崛起之迅速,在后宫也没少有闲话。
张贵妃心里才略平衡了些,道,“陛下心里还记着臣妾便好。”
张贵妃告退后,天子又吃了一盏茶。
外头天色渐暗,暮鼓初起。天子望着暮色中的台城,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那一百零八鼓声落下,外头已是夜色沉沉。内侍太监上前进呈晚膳,天子才面容淡漠的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了?”
内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垂首为礼,道,“辞秋殿翟女侍悄悄吩咐人配了堕胎药,已送进去了……”
天子这才流露出些表情来,问道,“什么时候?”
“昨日午后。”
天子苦笑,道,“这会儿还没消息,想来她是没打算吃了。”
内侍便倾身上前,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道,“陛下若……不如……”
天子摇了摇头,道,“她心里有怨气。若有什么动静,定然先恨到朕身上。”他就长呼了口气,“罢了,那药用了也伤身。她不吃,朕反倒松了口气……就让她生下来吧。”
内侍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又说,“恕臣僭越。窃以为张贵妃说得也有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何况还涉及皇嗣。”他没有明说,天子却听得明白。他子嗣艰难,已年近不惑却才只有一个儿子,也是自幼就体弱多病的。若皇长子有什么不虞,徐思这生下的又是个男孩儿……他是养呢,还是不养?
天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方微微眯了眼睛,自语道,“若是个女孩儿,那就让她生下来吧……”
这些日子徐思经常想起前朝的海陵王来——海陵王是他被废之后的封号,原本他是前朝皇帝,也是她的第一任夫君。现在想来海陵王是不正常的,他生性暴虐,不论怎样的弄臣都无法将他逗笑,唯有扮作将军带着人马满街砍杀,滚烫的鲜血喷得满脸满手时,他才会发疯一般狰狞的大笑起来。
静宜公主是他的姐姐,有一次同海陵王宴饮,便告诉这疯子,“你可见过徐长卿的女儿?没将这珍宝弄到手,你哪里算见识过人间极品?皇帝都白当了。”
海陵王便下旨令徐思入宫,徐思自然不肯,徐思的父亲也推辞不应。海陵王便将徐思的哥哥当朝抓起来吊打,徐思的父亲亲自跪求之下,徐思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那个时候她有多希望有个人能来救她。
可是没有。那个说会护着她一生一世的人,连吭都没吭一声。
进入海陵王后宫的头几个月里,她被迫陪着他观赏了无数次酷刑。以至于其后很多年里,她的耳边总是时刻萦绕着那时听见的惨叫声。可听得多了,这惨叫声也不过如耳鸣一般,只是令人烦恼的噪音罢了。真正令她至今不得安宁的,是一个她不知姓名的小宫女。被海陵王追砍时那小宫女惊慌的闯进她殿里,抱住她的腿求救,徐思便将她藏在桌子底下,用裙摆挡住她。
但她最终没能救下她。
许多年之后徐思依旧会梦见当时的情形,每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双腿还仿佛浸透在血泊中。
但是很奇怪的,在得知自己怀了身孕之后,那噩梦便不再来纠缠她了。这个孩子就像是为救赎她而来,徐思只是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也要保护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若天子连这个孩子也容不下,那她也只能拼死抗争——左不过是一尸两命。
然而天子并没有为难徐思。
也许是自知这许多年他亏待了她,天子待徐思几乎是予取予求。
徐思已很不年轻,二十七八的年纪,搁在后宫那就叫人老珠黄。明明她最晚入宫,论年岁却又她最大,除了已过世的皇后,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姐姐。但要说天子最喜爱者,依旧非她莫属。
他们两个之间,不像皇帝与宠妃,倒有些民间夫妻过日子的意思。
每日皇帝处置完政务便去她殿里,纵然不能敦伦,也爱枕着她的膝头小憩一会儿。十几年前她爱吃的东西,皇帝都还记着。偶尔记起当年的饮食来,会特地命御厨做了同她一道品尝,吃着便会亲自夹了喂她一口。
皇帝雅善辞令,通诗画、精骑射、善弈棋……天下凡男人会的技艺他无所不通,是个顶顶fēng_liú蕴藉之人。这样的人,纵然勤政,可也爱玩、会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