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一过,我被放出来了。
走出局子大门,我只觉眼前一片乌糟糟。再抬头一看,没见到那轮早晨的太阳。这又是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窒息的阴霾笼罩天地之间。待我转头一瞥,在大门左侧人行道上,看见大哥的身影。但他没看见我,因为他正背向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踱着小步。
我走到他身后,叫道:“大哥!”
大哥转过身,看看我,轻声道:“出来了。”
我点点头说:“我娘叫你来的?”
我以为大哥来接我,但他说:“我刚出来,等你呢。”
我吃了一惊:“咋的?也把你抓进来啦?!”
大哥看我一眼,苦笑一下,算是回答了我。
我忙问:“我咋没见你?”
大哥说:“我坐的第二辆车。”
嘿嘿!我心里苦笑着。傻子就是傻子。这时我才回过味,突然想起昨天夜间,自己被带出大门洞的那会儿,确实见到另一辆闪烁红灯的警车,停在大门洞另一头的小道上。
我又问:“打你没?”
大哥一愣,反问:“打你了?”
我嘟囔道:“算是吧,但没直接动手。”
大哥说:“给你上家伙儿了?”
我道:“嗯。”
大哥说:“又犟嘴了?”
我不可置否,默默低下头。
大哥这句话,让我非常沮丧。
我娘常常告诫我,人和人不一样。
比如,我和大哥在同一特定时间段内,出现在同一场合,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但每人所得到的“礼遇”和结果却截然除了一脸倦意,几乎毫发未损,还是那个模样儿。然而我大不同,挨一顿臭骂不说,到现在胳膊都不像自己身上的东西。
大哥说:“还难受不?用不用上医院?”
我说:“我身子骨没那么娇贵,扛得起折腾。”
大哥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又说:“反正也这样了,咱哥俩走一会儿路吧。”
我应道:“好吧。”
伴着匆匆而逝的人流,我和大哥默默穿梭在街头。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身子热乎乎。眼睛一瞟,大哥肩膀已经挨着我肩膀。一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禁不住往他肩上靠了靠。我们如此这般非常紧密地走着,似乎怕彼此分开一样。此时我忽然又想起来,自己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和我大哥这样亲密无间,我不由五味杂陈,脑袋里面立刻翻江倒海起来,二哥的面庞不断浮现在我眼前
在我记忆里,二哥像一只飞翔蓝天中的鸟,看得见,却摸不着,我永远不知道他今天会飞到哪一个地方,更不知道他明天又会落哪一棵树上,他和我所认识的人不大一样,但究竟哪点和别人不一样,这又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跟他写的那首诗一样,朦朦胧胧。
也许你疲顿,
暴风雨的云压折了翅膀,
你辗转的歇息中,
栖息这棵摇晃的小树上。
也许你哭泣,
离开群体的孤单与迷茫,
你飞翔的十字口,
撞上这棵没长大的小树。
也许你沮丧,
背叛的日子充满了煎熬,
你彷徨的流亡里,
躲在这棵冬眠的树杈中。
也许你啥都没想,
只是吻一吻春天的绿芽,
但你却无声地飞走了,
留给了小树无尽的遐想。
我读不懂这首诗,但无伤大雅。
因为我还能听得懂毛主席说的话。
毛主席曾对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
但我感到,我已经不属于这世界之中。
天色愈来愈暗。
云层越压越低。
眼瞧贴近了地面。
我和大哥走到一家小饭店门前,只听“哗”地一声,一滴滴包米粒般雨珠,顿时化作一片片瓢泼似的水。大哥反应比我快,伸手拽我一把,将我拉进饭店。随着老板一声吆喝,我和大哥在屋角一个位置坐下。因为刚刚过了早点时间,店里空荡荡,不见一个客人。
大哥说:“折腾一宿了,吃点啥?”
我肚子轱辘一声,便说:“啥都行,我饿了。”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全大哥点的什么菜。在我印象中,好像要了一盘拌干豆腐,还有一盘酱牛肉,似乎还点了一盘爆炒孜然鱿鱼,但肯定上了一瓶“小金斗”牌老白干。
我清楚记得,大哥拿起酒瓶,仔细看了两眼。
我说:“看啥?是真酒。”
他看我一眼,没吱声,启开瓶盖,先给我倒满一杯,再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见他端起酒杯,仰起脖子,猛干一大口,杯里的酒立刻下去了多半。
大哥并不善饮,平时滴酒不沾。
我忙说:“你悠着点喝。”
大哥叹道:“我心里苦啊。”
他深深地看着我,双眼泛出泪花,
我伤感起来,轻声道:“大哥。”
大哥说:“哎!不知道你二哥是死是活。”
话间,两滴硕大的泪珠从眼窝滚出,挂在眼袋上。
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大哥流眼泪。人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确实如此。就是我爹出殡的那天,我自始至终都没看见大哥流下一滴眼泪。没想到在今天,当他的手足兄弟遁迹于无形之中,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伤痛,终于流下了悲伤或担忧的泪水。
我双眼骤然一热,但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