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此时贾母发了话:“宝玉,别揉搓你娘了,没得让她更不痛快的。早起这久没吃东西,这会子也不多用些,一时过那边府里饿了,看凤丫头可有空理你。”又唤宝玉身边的丫头,指着桌上的几样点心道:“将这几样他爱吃的每样捡些装了,给他带去,那边府里如今人多事杂的,凤丫头若一时没看顾到,你们先给他垫着些。”

听了贾母这番半是教训半是哄劝的话,宝玉忙回桌坐了,就着小丫头盛的碧粳粥又夹了个鹅油松瓤卷吃将起来。

贾母复向黛玉招招手,道:“你这孩子外面瞧着聪明,里面却是个呆的,你二舅母不说,就是怕我知道了忧心。你姐姐妹妹们都是知道的,都不说,偏你是个直肠子,嘴快舌快地捅出来,倒白让她们费了回心。……这呆丫头,正餐不好好用,那点子粥顶得了什么,一会子又去寻摸点心,这身子如何长得好?……”

黛玉早就站得不自在了,如今听了老太太的碎碎念,遂低眉微撅着小嘴回了座,见湘云背着众人冲她做鬼脸,也白回她一眼,接了小丫头奉上来的粥小口地喝起来。

却听头顶上贾母又向王氏道:“今个儿你也别过去那边了,回去歇息着罢。”

王夫人听了忙欠身道:“这如何使得,凤丫头一个人在那边儿……”

贾母抬抬手,和和蔼蔼地道:“连玉丫头都能瞧出你不痛快,难道别人就瞧不出来?亲戚们不知道的,没得道你嫂子这个正经婆婆躲懒,倒将你这个姑妈兼婶娘累得脱了形……你呀,好好生生地在府里将养身子才正经是帮她呢。”

半路进来的刑氏听着说起她来,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忙站起身笑道:“也是媳妇素日里只顾着伏侍老爷,倒是不曾与凤丫头多亲近亲近,这才将她二婶给累病了。”

王夫人听了此话不禁就变了脸色,她倒瞧不上刑氏二五不着的那番话,可是婆婆贾母的话由不得她不多想……“正经婆婆”——凤姐说是大房的媳妇,却因婆婆刑氏是填房,从没管过家的。是以她嫁过来后就是由王夫人指点着管家理事,又为着她本是王氏的侄女儿,素日里待王氏较她正经婆婆刑氏自是亲近许多——外人不大晓事的,都道如今这贾府如今早就改姓“王”了。这般境况刑氏是有怨无处诉,王氏得了便宜自是不想说,别人么,也说不着——只除了贾母,若是她老人家这会子想起来要插一手……

贾母对王氏的脸色只作不见,也难得搭理刑氏,只同迎春道:“二丫头,你今日小心伺候着你母亲,也同凤丫头说,体谅着她婆婆些,若再把你母亲也累病了,就得拿我这把老骨头过去给她垫台面了……”湘云听了这话噗嗤一笑,侧脸偷瞧,却见地下众人俱都正正经经地低着听着,独刑氏陪笑上前凑趣道:“哪里用得着老太太出面。凤丫头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自是好的,定是累不着我的,老太太放心,有我瞧着,凤丫头那边不会有事的。”

“三丫头,扶你母亲回去好好歇息。你如今也大了,正该学着些管家理事,你母亲这身子我就交待给你了,该请大夫熬药的,你只管做去,有不懂的多问问你大嫂子……我也给你们闹乏了,你们且去罢。”贾母说是如是说,到底又将宝玉拉到身前看了半天,方才放了手。

湘云见众人散了,也笑嘻嘻地回了贾母,要将这身“惫累”衣裳换了。贾母听了又笑,道:“衣裳倒也罢了,只让丫头们给你仔细洗洗脸,那眉描得恁是粗黑,不近看还好,方才只唬我一跳,只当你有四只眼睛似的。”湘云大窘,跺了跺脚跑了开去。

直待众人散尽,贾母方向黛玉招招手,将她唤到身边坐了,抚着了她的背笑问道:“好好儿的,怎地问起你二舅母的身子来。”

黛玉一僵,傲娇的性子让她说不出关心王氏的话来,况且贾母这般问出来,心中已有定论,再要否认……

贾母倒也不再追问,只又问了问黛玉的身子,最后又道:“……我今儿却被你们几个闹乏了,嗯~,昨个儿镇国公牛府的太夫人递了贴子过来,说是今个儿要过来瞧我的,就罚你和云儿作陪好了。”

黛玉见贾母说来说去,只出了这么个题目,只当贾母心疼她,就这么轻松放过了自个儿,不由暗自舒了口气。自是含笑应了,又陪着贾母说了会话,念了两句书,一时湘云转来,又是一番热闹。

谁知自打这日起,贾母竟日日都带着黛玉、湘云见客理事。且又较素日不同:不说每日听了刑、王两位(王氏“关”了两日,还是得放出来的)说了东府事宜后与黛玉叹一叹祭祀之礼、宗妇之责,更是但凡见过回客,贾母就会同黛玉细细念叨此人同府里的交情渊源,此位夫人的婆家、娘家、三姑六婆各是哪门哪府的,各家如今这个境遇又是有着怎样的兴衰成败;若是收了礼,除了时不时地考考送礼人的家族背景,还要将此次的礼与历年送的比上一比,说一说为何今年的例要多些,又为何要比牛家多些,史家少些,如此等等,莫不足一。

她老人家这辈子见过的风风雨雨不知凡几,加上自个儿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虽说年事已高,却也能将这等家长里短说得份外有趣,倒是比什么野史稗文,大书戏文更吸引人。听得黛玉、湘云两人十分入神,二小也不倦烦,日日偎在贾母身边,或听古闻今,或指着媳妇丫头帮贾母对账清物,倒也过得十分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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