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没有如赵祯预想的那样开口说什么劝慰他的话,她只是扯着他衣袖,将他带到了避风的地方。
“这里清静。”舒窈缓缓开口,“小哥哥,没人会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声玩笑时曾有的“小哥哥”。这会儿他在她眼里,许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剥下那层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内里和凡夫俗子一样,有血肉之躯,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无助,也有恼羞。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尘世少年而已,背负良多,丧失良多。丢却了少年天真,扔去了真性率直,才有众人眼中那位端方宽厚的国之储君。
赵祯被她唤得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我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舒窈眨眨眼睛,手臂抱起,微缩在袖中问他:“难道诸王子弟中不曾有人这么唤你?”
赵祯摇摇头:“他们更多是像你之前那么叫。”
“是叫太子殿下?”
赵祯颔首,微瞪了眼舒窈,意有所指:“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大胆?”
舒窈神思一凝,沉默片刻,转眸望着赵祯,一字字清晰无比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我的。”
“什么?”赵祯眉头瞬间蹙起,清俊脸上闪现过一丝莫名情绪:“你又在不知所谓些什么?”
“太子殿下,臣女不糊涂,也不笨拙。殿下这两月所为,臣女都看在眼里。殿下不喜臣女,不想臣女出现在皇宫,这些臣女都知道。”
舒窈轻垂着眸,并不去看赵祯的表情,而是敛眉低首,静静阐述:“说实话,臣女也不喜太子。尤其不喜这个总是仗势欺人的太子。旁人眼里,他固然千好万好。可是在臣女眼里,他一点也不好。他不是臣女当年认识的小哥哥,他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她声音很清冽,口吻宁柔,就像在春日静静融化的雪水。说得虽是控诉委屈,却让赵祯瞬间没了生气的念头。
他其实听出来了,这微微小小,轻轻宁宁的话语不是什么指控指责,而是委婉含蓄小女孩儿牢骚。
她其实就是在为这些天从他身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埋怨他。只是这埋怨是对着她熟悉的小哥哥,而不是对着那个欺她压她的太子爷的。对着幼年两小无猜时的人,她也会娇娇柔柔地说上一句“小哥哥,阿瑶受委屈了呢。”
是谁给的委屈呢?自然是他这个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气受的太子爷。
他对她的两重身份,到这里竟然也成了扯不开的乱麻。一方被告,一方受告,想想也真是有趣可乐。
赵祯撑起身,在廊下移步走了两圈,最后到舒窈跟前,微微弯腰,温声问她:“那你说,他该怎么办?”
话出口,他已是让步和好之态。
舒窈仰起头,眼波明亮地望进赵祯的眸底。他样貌生得极好看,眉目修俊,眼角狭长,此时看她,眼底那里仿佛盛了渐渐笑意。
“若是太子问话,臣女自然无话可说。若是其他人……”舒窈口气停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待赵祯心焦欲催时,舒窈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容,跳开两步,搓手跺脚嘀咕道,“若是小哥哥,我得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宫?这里太冷,而且阿瑶来此,还未对皇后娘娘请安呢。”
这般转折大大出乎赵祯预料,赵祯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出声。他把手递给舒窈,隔着衣袖,牵她出了回廊。
舒窈由他牵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巧是不巧,现在他与她的位置和在回廊中恰恰相反。如今身在前方,遮风之人换作了赵祯。
这道背影还是少年单薄。风雪天,两人出来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雪片。舒窈紧走几步,上前掸开落在赵祯身上的雪花。
赵祯先是一愣,随即望着舒窈好一番雅兴地开口:“你在金城哪个西席教你?记了多少咏雪之句?”
“咏雪之句记得太多,你要听哪个?”
赵祯侧首回望她一眼,含笑揶揄:“记那么许多,不如你咏一句?”
舒窈脱口即道:“风吹无根芽,冬来绽梨花。”
“风吹无根芽?这句典出何处?”赵祯怔了怔,微露诧异。
舒窈摇头晃脑地卖个关子,唇角弯起,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对赵祯说:“不知道了?那你回去问问贾太傅,看他知道与否?”
赵祯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颇不服气:“问就问。我还不信,有鸿博大儒不知的典故。”
舒窈但笑不语。人却老老实实地跟在赵祯身后,从青砖宫道上一路向内宫行去。
寒风中,他们二人走得迅疾,并未留意到穿花过径时,宫道旁开得绯红的腊梅丛中,有一道披着狐裘的清瘦身形默默伫立。
身影的主人生得极美,白肤莹雪,青丝绰峨。一双眼眸就像映衬了九天悬月,清亮柔和,让人望之舒怀。她宫装打扮,分明是后宫之人。若仔细端详,她的眉宇间与刚才路过的太子竟有三分相似。
“娘娘,起风了。回宫去吧。”
一个小宫女伺随在她身后,见太子带人离开,小宫女才轻微出声。
只是她的提醒并未被面前人察觉。这位宫妃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静静地站着,看着,望向远处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