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春已经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在宿舍睡觉。
他睡觉一贯很死。
这是平时在家锻炼出来的。
父亲黎大诚和母亲郑红梅常常从晚上八点吵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他若是不睡觉,第二天就别想有精神的上课。
所以无论418宿舍的舍友怎么吵,也吵不醒酣睡的黎又春。
他就像睡神一样,拥有超强的睡眠力,死死地黏在床上。
那天似乎不一样,他睡着了,他在宿舍的床位是上铺,突然打开的白炽灯,灯光照在他的眼睛上,睡梦中的他大概觉得有些刺眼,翻了一下身,想要继续睡,却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黎又春,醒醒。”
又春几乎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又春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突然睁开眼睛。
此刻,的418宿舍已经站满了人,楼管、班主任魏老师,还有教务处主任。
他们一大堆人呼呼啦啦站在黎又春宿舍门口。
“你出来一趟,有点事儿找你。”魏老师说道。
他看了又春一眼,或许同情、或许是惋惜,或许只是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或许,奶奶出事儿了。
穿衣,穿裤子,穿鞋。
匆匆忙忙跟着班主任离开宿舍楼,班主任却告诉他,“你爸爸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妈妈现在忙着在家照顾你奶奶,没法去医院,你现在过去一趟,看看你爸爸的情况。”
又春也很奇怪,此刻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意识到,出事故和抢救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盲目地点头,再点头。
下了宿舍楼,随行的赵主任打开车门,然后让又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班主任看着表情茫然地少年,心有不忍,“坚强点,都是大孩子了。”
又春冲魏老师麻木地点头。
车门关上,轿车发动。
这是又春学生时代,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轿车的经历,却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记忆。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向教务处赵老师告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护士和医生口中,问出父亲抢救的手术室是几楼。
他觉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似乎心脏都跳出来了,才看到手术室门口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的舅舅,和一脸严肃的舅妈。
“又春,你来了,这么快。”舅舅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又春的舅妈接上的话,“你爸在里面做截肢手术,你妈的意思是先瞒着你奶奶,你奶奶身体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又春点点头,没说话。
事实上,又春的舅妈和舅舅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其实不太赞成郑红梅将孩子叫来的决定,但不让孩子知道又怎么办,孩子迟早会知道。
黎又春的舅舅郑红军甚至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早劝着姐姐离婚,姐姐不愿意,如今姐夫残废了,再要离婚也就难了。
黎大诚是被一辆轿车撞飞的,但真正对他造成致命伤的,却不是这辆轿车,而是在他飞出去,还没爬起来时,身后的一辆卡车。
卡车直接从黎大诚腿上碾过去,当救护车赶到时,黎大诚腿间已经是血肉模糊,现场一片狼藉,惨烈的触目惊心。
为了保住他的命,医生只能给他做截肢手术。
又春他不能理解,明明上午还和他一起吃面,说明天到学校给他送厚衣服的父亲,怎么一转眼,就躺进了医院的手术室中,生死不明了呢?
“舅舅,我爸爸以后还能站起来吗?”又春问道。
郑红军被问住了,他为难地看着妻子,又看着眼前这个让黎郑两家都异常骄傲的孩子,半晌嗫嚅着嘴唇说道,“会吧,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别想太多,又春。”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安慰实在是太苍白,郑红军又加了一句,“你爸爸就你一个孩子,你现在要好好的,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你妈妈可就真不能活了。”
黎又春“嗯”了一声。
又春在医院呆了整整一天,从晚上到早晨。
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向学校请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又春想,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春啊,你爸爸的腿没了。”
一整夜,强忍着没哭的又春,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
他对父亲说,“不要紧,以后我做你的腿。”
然后,黎大诚也哭了。
下午,面色苍白的郑红梅到了医院,郑红梅是一个身材很敦实的人,又春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像今天这般消瘦。
郑红梅来不及难过,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看到儿子还在医院呆着,就撵他回学校,她倒没对儿子说,“你以后别来了”而是说“你奶奶现在还不知道你爸爸这事儿,所以我晚上要回去住,你晚上再来”。
郑红梅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女人,她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莫过于她丈夫的职业,还有她的儿子。
哪怕她的家庭一贫如洗,郑红梅依然骄傲。
可如今,丈夫出了车祸,虽然单位的领导,虽然说一定不会亏待了老员工,但敷衍的态度却可见一斑,郑红梅知道,丈夫的单位是指望不上了。
她还能指望的就只剩下成绩优秀的儿子。
这一刻,郑红梅的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找到了电厂的领导,然后让黎大诚的上峰帮忙扯谎,说黎大诚外派了,因为走得太匆忙没有收拾东西,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