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阴阳两隔。
才入秋日,紫禁城一片霜白之色。
短短数年,说不清死了多少人,活着的徒留哀伤。
额娘去了,阿玛倒像活了。
是的,活了。
这世间,生生死死早已看尽,离别更是不在话下,偏生要落到自己头上时才能觉出不同滋味。
十三叔去的那一日,带走了两个人,十三婶跟着去了,让我们真正见了回伉俪情深。怎的额娘也去了?
那些秘密我早知晓,偏却不能了悟这一桩,阿玛亦然,怕还是心有不甘。
额娘还在,只是换了个人,再见不得往日笑语欢颜,剩了个空壳子。
阿玛再不肯见,日夜守在暖阁,连园子也不去了,最是暑时耐在宫里。偶尔,步出门来,往哪儿去不言自明。
人还住在原先的地方,伺候的还是原先的几位姑姑,只是那间屋子里再觉不出半点鲜活人气儿。
曾见,阿玛气急败坏摔门而出,恨不得砸了所有,只紧紧攥着枚戒指。所为哪般,阖宫皆知。
上一回如此还是额娘在时,阿玛病得不肯吃药,我来劝过,额娘又劝,终是好了。如今再见此景,怕是只我一人之力难于上青天。
久病床前无孝子?
对于这样任性而为的皇帝来说,我和大哥想要尽孝也难。
不吃药,不问医,除了朝政一概不理,甚至连觉都不肯睡,历代帝王也是难寻了吧。
大哥气急,夺了时常攥在手心里的戒指举药相胁,阿玛仍是不肯就范。
天子气急,没什么好怕,只是我们哥儿俩实在无奈。
大哥卷了信笺于戒圈内,交到急红了眼的阿玛手中,留下一句转身便走,“额娘留的信,原说待她百年之后交给阿玛,现下也是一样。”
阿玛攥得死紧,一遍又一遍地看,区区数字罢了。
自小,未见过阿玛这般,额娘初次离府时未见,再次离府时犹未见,这一次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果然——只缘未到伤心处。
众兄弟也是心伤,自不能与阿玛相提并论。
犹住在养心殿的皇后身子大不如前,每况愈下,阿玛反倒日渐好起来,偶尔过去坐上一阵,再出来时站在门前,许久不动。
太医院尽心诊治也是枉然,仅一年时间,谁也留不住。
都以为阿玛能平静以对,毕竟他心里的人早就不在,谁成想还是病来如山倒,呓语间总是额娘,唤得急了连名带姓深仇大恨般,转瞬又爱语呢喃眷恋难分。
我们都以为阿玛要随额娘去了,张太医不知使了什么灵药,好了。四处寻不见,急坏了所有人,未两日竟出现在圆明园,如同未曾寻死般病过那一场。
大哥曾猜度去了西山,只道那里有片枫林,说是阿玛与额娘定过约的,未准不是梦中相见要阿玛前去赴约。
太玄,又无它解。
自此,阿玛身畔添了个人——女人。
原就是后宫之人,无甚稀奇,帝王之侧何曾缺过女人。刘氏像极了额娘,形似神更似,得阿玛宠幸亦非稀奇。
阿玛望向她时,分明在看额娘。
这事,谁不是心知肚明?
这梦,怕是难再醒!
就连墨晗都说:“谦嫔……怕是还要再晋妃位。”
宫中事,她从不多言半句,即使只我一人时,也难见她对谁提上分毫,可见刘氏稀奇,阿玛又怎会不知。
原就是梦一场罢了,且多做一日是一日,阿玛心里舒坦便好。
偏就生出事端来。
新生的皇子洗三儿,园子里少不得热闹,兄弟们都大了自不会巴巴地去向年轻母妃道贺,嫡福晋代为表示即可,不知怎的襁褓中的婴儿就大哭起来,折腾得数位太医院院使忙乱了一昼夜,方才留住性命。
墨晗只说谁也未曾碰触,连屋都没进过。我自信她,偏就有人不肯罢休,牵扯上五弟夫妇。
阿玛的梦终是要醒,谁也不是额娘,不是!
宫中事,不过人心尔。刘氏聪慧,擅度人心,终是难解前情,额娘怎会疑心五弟,那跟亲生的儿子向来无异。
四弟来找我和大哥,说是五弟疯癫,哭哭笑笑念着额娘。那是他没见着阿玛模样,若是此情也算疯癫,阿玛怕是早入魔境。
这不,两年来日夜操劳,丝毫不顾着自个儿身子,还是在寻死,偏又不肯心死。
犹记少年时,皇玛法和叔伯们提起阿玛往时,笑语间所讲哪里是我平日所见,喜怒形于色,长篇累牍,爱恨分明,今日方信。
病入膏肓,更无所忌,唯心之所系念念不忘,不曾提的恨不能全部道出,断续间叹之悔之。
那日夜雨,额娘回宫,恰见刘氏于暖阁之内……额娘心里委屈,阿玛也委屈,偏生两人别扭得一如少年夫妻,谁也不肯多讲一句,没几日又好得从前也似。额娘无恙,阿玛这心里却落了病,直至额娘再寻不着,也没道个明白。
我和大哥皆信阿玛对额娘情深,却也深知男人本性,何况他是皇帝。
不劝还好,这一劝……险些将人逼疯。哪里来的劲儿?手边能碰到的统统摔过来,破口大骂,越骂声越小,委屈得跟个孩子似的,全部的气力扣住不曾离身的一对戒指,喃喃低语,听得我们哥儿俩都心酸起来——“只有你信我,只有你。”
半晌无声,呼吸轻得几不可闻。
出了门再细听,果然——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信我,你还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