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忽然哭了。
薛枕淮的挖苦她不是听不出来,事实上,薛枕淮说得也无错处,现在的明珠,确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咳那么一声,动一动嘴皮,周围的老妈子和丫头们都会急如星火跑过来,可是,这样形如废人的自己,这样的“养尊处优”生活,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么?
薛枕淮手抚着下颔,仿佛对明珠这样的哭相表示兴致。
明珠没有理他,只是一动不动听着雪花飞舞的穿廊外,侍女们一串串巧笑倩兮如铃的笑正透过格子窗大波大波传过来。风小了,雪又大了。这些侍女们估计是闲着无事,煮完了茶,正你追我赶地院中堆雪人,打雪仗……明珠听着听着,只觉整个脑仁像被什么重重挤着,压着,仅仅稍微一碰,便会“豁”地一声脆弱开裂。
薛枕淮似乎再无续看一个美女“梨花带雨”的兴致,不禁唇角扬了扬,然后,从袖中徐徐掏出一张白手绢,一边给她擦眼角,一边不正经地笑:“少夫人,算在下说错了如何?你看,这西施虽说漂亮,可必须穿着长裙木屐才能遮住她的一双大丑脚;杨贵妃很倾国倾城之姿,奈何身上有腋臭,怪不得那唐明皇要赐她华清池让她好好洗一洗。还有,还有那王昭君,几乎算没什么缺憾的了,然而她却有一对窄肩膀你知不知道?所以了,这古代的四大美人儿尚且如此,何况像少夫人这样的美丽女子,身上有点小瑕疵、小毛病,不是太正常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算薛某说错话,给你赔礼道歉如何?”
他笑着,袖子里飘着淡淡药香,时不时拂过明珠鼻尖,明珠鼻子一痒,差点打了个喷嚏肉文受君养成记(兽人)。
明珠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确很会说话,会哄女子开心。于是,手指抹抹眼角,也笑了:“是么?薛大夫曲解典故的本事倒是比你医术还高?我想,我家相公为了把你请到府上,也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薛枕淮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盯着她,过了半晌,才又将帕子收回袖内,问:“对了,少夫人,能给我说说你的眼睛是因何如此么?说不定,在下还可以对症下药,找出点法子也未可知呢?”
明珠沉默了,回忆一个人的创伤,是难堪痛苦的。
薛枕淮见她不说话,便又温温煦煦弯起唇畔:“如果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兴许待少夫人情好了,你主动告诉我也未可知。那么——现在还要学习这些复杂伤脑子的盲文么?”
是的,这些复杂的盲字对明珠来讲,的确如她一个瞎子跑夜路,甚是学得辛苦。好几次想拍拍胸口,说一声“什么狗屁,姑奶奶不学了!”;或者,砸砸东西,摔摔茶碗,向丫头们发泄一气,然而,每当额上青筋都快迸起来时,明珠又极力按捺呼吸,不断告诉自己,明珠,你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了,在这个府邸,要想不被人暗害,不被人欺负,那么,你就永远要不停地学,学,再学……
如此这般,终于,又过数日,雪后阳光初晴,明珠拿着一大叠盲纸,带着一种“小人得胜”的表情,声音急切地笑:“薛大夫,你不是说我这个月能识得一百个盲字就不错了么?你瞧,我现在已经认识五百多字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考考我?随便怎么考都行?”
说这话时,她穿着一件兔毛滚边的棉袍多褶长裙,头发乌油油挽了髻,鬓边上,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紫瑛珠子映着她的小脸熠熠生辉,看得出,明珠今日的心情也是极好。
薛枕淮在花厅里踱来踱去,背着两手,见了明珠,不说话,也不吭声。窗外,金色阳光如织机上的千丝万缕投在雪地,他对着窗怔忪出了会神,然后,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对正等着他回答的学徒启启薄唇,声音魅惑如风念了首词儿——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少夫人,这首词讲的是前朝的官家赵佶出城临幸名妓李师师,两个人在房间你侬我侬,然而赵佶却丝毫不知,就在师师的床第下,正躲着一名叫周邦彦的官僚臣下。师师害怕事情露出破绽,一边纤手剥橙子,一边催促官家快点离开,正所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蹙蹙眉头,正在寻思他话里之意,忽然,薛枕淮又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眼,然后,未及明珠反应,一把搂住明珠细腰:“少夫人,你说,那赵官家是不是也够窝囊的?嗯?”
他看着她,两人脸对脸凑得很近,俊眉下,一双黑眸灼亮如星,又如搅动的一池春水。
明珠大怒,正要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奈何被他越发用力一钳,然后,明珠立即耳鬓一痒,只听那人吐气如兰道:“少夫人,其实薛某应该比你年长几岁,如此看来,薛某该唤你一声‘明珠阿妹’才显亲热,你说呢……?”说着,越发逼近,甚至俯下头,想要将唇也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