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馆驿出来,一路失魂落魄。
想着以这破败的结局,要如何去面对尚被蒙在鼓里的独孤公子。
马车停在家门口,刚下车,斜里出来个人,唤我:“莫离娘子。”
我抬眼看去,竟是贺楼齐。
门口两个家丁说话间就要去拦他,我骂道:“混账东西!来寻我的客人你们也要赶走吗?”
那两个家丁是邹榛新雇来的。邹榛一下从末流跻身九班,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也要摆起门面排场。
两个家丁唯唯退下。贺楼齐这才上前,躬身行了个礼,问:“娘子,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神思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问:“公子呢?”
贺楼齐犹豫了一下,说:“将军听说了一些事情,早间的时候到府上来拜望,你那阿干说你见贵客去了,不在家中,没有让他进门。我见他一整天闷闷不乐,便自作主张上门来打听打听,谁想正遇见娘子回来。”
我立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吩咐车夫:“你送我去一趟独孤公子那里。”
正要上车离去,蓝氏忽然从里面跨出来,问:“明音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两个儿子都升了官,我又即将出嫁,她如今总算扬眉吐气。眉眼间尽是凌人盛气。
我心乱如麻自顾不暇,不欲与她纠缠,说:“我出去一趟。”
蓝氏瞟了贺楼齐一眼,说:“明音快要嫁给长安的丞相了,如今待嫁之身,最好不要四处走动,胡乱去见不相干的人,坏了闺誉。”
她认得贺楼齐,这话也是说给贺楼齐听的。
贺楼齐果然一惊,转头看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找到蓝氏那话的缘由。
我已冷心冷肠,再不愿委曲求全,说:“如今四下里还都在看我的眼色。两个兄弟的官职来得容易,要去也不难。阿姨还是谨言慎行吧。”
她脸一白,那圆润的下巴都拉得尖了,憋了半晌,说:“阿姨也是好心提醒你,那长安的丞相……”
我已转身上了马车,拉下帘子了。
行了一会儿,贺楼齐在外面终是忍不住开口问:“方才你庶母说的……”
还未问完,我已止不住落泪。
他听见哭声,隔着帘子说:“娘子有什么事都别自己一个人扛着。你和我们将军相伴这么些年了,两人也该是掏心掏肺的了。”
说得我心中一苦。相伴这么些年?
我轻轻说:“我侍奉公子,也只能是这么多年了。”
贺楼齐追问:“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无限悲苦,倚着车壁轻声说:“主上要将我嫁给宇文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贺楼齐一把掀开车帘子,瞪着我:“娘子同意了?!”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不敢看。觉得自己一身污泥。
轻轻说:“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嫁给宇文泰,公子就可以回长安了。他还有将来。我家上下加官进爵,皇上也不用担心宇文泰南下。这件事,对谁都有好处。”声如蚊蚋。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凭什么要别人相信?
可一定要扯出理由来。哪怕胡编乱造天马行空,也比没有强。
贺楼齐气得一拍车轮:“那你们呢?!你家已经先答应了我家将军的求婚!一女岂能许婚两家?!宇文泰这是夺妻之恨!”他恨得像是要扯下车帘子将我拖出去暴打一顿,双眼暴瞪:“你如何能答应?”
我缓缓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若不答应,我全家上下该怎样?你们何时才能北还?公子难道要一生都困守在这里吗?如今不过是舍了我一个,皆大欢喜。”
他喝道:“可将军要怎么受下这样的屈辱!”
我伸手抚着颈间的菩提子。那表面丝丝缕缕,交错纠缠。一如世间情欲,你爱我,我爱他,几重糅杂,爱恨纠葛。谁还看得清本来面目?
也不过是一场情爱吧。
我低低说:“不过是一个女人,他是能舍得下的。”
贺楼齐低下头不再做声。他默默闭好帘子,马车又动了。
到了独孤公子的住所,丘三远远迎了出来:“是娘子来了。将军在里面呢。”
走进去,还未进到书房,金罗就颤颤巍巍地扑过来,一下钻到我怀里,奶声奶气说道:“阿娘!阿娘去哪里了?好久都不来看金罗。”
我对她笑,仔细地看着她。她长得像独孤公子,可眉眼间也渐渐有了一些秋彤的秀气——
她是她的孩子!
我扶着她柔软的脸,说:“金罗从此要听阿父的话。”
“那阿娘要去哪里?”她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在那乌黑的瞳中,只有鲜花鸟雀和草地,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
我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温柔着声音说:“阿娘会在另一个地方,等着金罗长大,就可以来看阿娘了。”
“莫离。”
他站在书房门口,一身青布袍,长身玉立,神色中掩不住的担忧和不安。我走过去,见他面色有些憔悴,冲他轻轻一笑。
他将我拉进书房,关上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梁主突然给你全家上下封赏,还封了你平乐君。”
我噗通一声,在他脚边跪下。
他大惊失色,正要伸手扶起我来——
“我要嫁给宇文泰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都凝住了。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气氛,外头凝滞的日光,里面凝滞的我和他。
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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