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心中一警,终于进入正题了,他故意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小弟正要寻三位兄长商议,不意三位兄长竟先我一步,是小弟之过。”
“伯阳不必客气,来时听下人说伯阳这几日身体不适,每日只在房中练字不出,我们三人还有些担心,而今一见反而精神健旺,神完气足,倒是白担心了。”徐孚远打量了一下柳旭的精神状态,开口说道。
“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兄长文名重于江南,只是科场莫论文,暂未中举,不知这次去京师有何要事?”参加会试是举人们的特权,徐孚远虽然家世显赫,还是没资格参与的。
“家族有长辈在京,来信告诉我京师人文荟萃,又兼科场大比之时,不妨前去见识一二,以后为官一方,造福百姓,还是要靠同僚扶持。”
“这倒也不错,只是我松江士子平时集会多要徐兄主持,徐兄此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我几社文会难免落寞。”苏河笑眯眯地插了一句。
苏河所说的几社是和后来鼎鼎大名的复社类似的文人集会,“有云间六七君子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纠集同好,约法三章,月有社,社有课,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大体说来就是几个文人聚在一块研习古人文章,吟风弄月,附庸风雅,有时兴致一来说不定还要去秦淮河上见识见识美人fēng_liú。
在场几人都是几社成员,对这风月场上的调调都是烂熟于胸,至于苏河这种人,更是有过把勾栏院当作自家的荒唐经历,只是柳旭从前老婆管得严,只许吟诗作对,不许倚红偎翠,只许经史子集,不许花下宿眠,是以日子过得比较辛苦。
柳旭暗想暖场差不多该结束了,开胃菜既已奉上,接下来就是正餐主菜。他于是摘掉头上四方头巾,随手一掷,一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在空中铺散开来。随即,柳旭狂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伏地不起。他哭得情真意切,好像一只失去了母亲的幼兽,又如同目睹家国沦丧的纯臣志士,在用哭声宣泄内心的彷徨惶恐与无限悲凉。柳旭哭得是这样伤心,以至于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声响,有若雷鸣。
“伯阳,伯阳,这是何意?”徐孚远被吓了一跳,虽然江南士人多喜狂禅,行为放诞者也不在少数,但是好好说着话突然发疯的还是不多见。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柳旭扶起,又有那没有眼色的仆人把四方巾拾了过来,迭声说道:“爷,好好的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呢?”
柳旭一把推开仆人,在听雨轩中走了几步,大声说道:“我方才的行为可是奇怪?”
“大是奇怪。”王振回答道。
“我笑,是因为知道我大明尚有三位兄长这般贤才美玉,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识纯臣’,虽然北边兵事不利,终于不至于有衣冠南渡之忧;但是我哭——”柳旭语气转为严厉:“则是三位兄长在此时此刻仍旧醉心科举为官,却不知我大明江山已经岌岌可危,万兆生民深陷水火,浩浩社稷早已不绝如缕!”
“伯阳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说我等在祸国殃民?”虽然前面多少吹捧了三人一下,但是后面的指控实在太过严厉,是以一向脾气好的苏河都免不了勃然色变,他本来已经坐回座位,此刻如同屁股下安了弹簧一般霍然起身,大声问道。
“这个,伯阳也是好意,我们都想要扫除奸贼,但是只有考取功名之后才能为官一方,才有机会为民除害,铲除奸凶啊!”徐孚远过来打圆场,一边拍拍苏河的肩膀让他冷静,一边暗暗给柳旭使眼色。
“现在权阉用事,先蒙蔽大行皇帝于宫中,导致朝政颓靡,生民殒命,后兴党锢之祸,一逐叶公向高于内阁,二杖林公汝翥于朝堂,三造《点将录》以屠灭忠良,四害杨、左、魏、周、袁、顾六公于诏狱,种种行为令人发指,不异率兽食人,我辈本当趁圣天子继位之际齐力灭之,如何能醉心于科举功名?我哭就是因为各位兄长不愿替各位江南贤人报仇雪恨啊!”柳旭说完,又用力在大腿内侧扭了一下,疼出几朵泪花,又用手使劲捶打黄梨木的雕花茶桌:“天子在上,我辈无能驱逐权阉,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原来如此,伯阳心忧国事如此,是我们想差了。”徐孚远这才转嗔为喜,“当年魏忠贤派緹骑来苏州捉拿周公顺昌,我江南士民就决意与之势不两立,只是权阉彼时势大,不得不暂避其锋,而今圣天子继位,正是权阉合当败亡!”
从政治立场上讲,南直隶是东林党的固有势力范围,很多东林官员其实就是南直隶地方势力在朝堂的代言人,当年魏忠贤大肆残杀东林党人,和江南士子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从个人感情上讲,代表皇帝权利的宦官本身就和士大夫八字不合,毕竟权力的蛋糕就那么大,太监多分一块士大夫就少一块;从历史记忆上讲,魏忠贤派出来的走狗在江南没干过多少好事,捉拿东林党人时没少在江南干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敲诈勒索,破家灭户都是寻常,当年周顺昌案更是引得苏州城乡数万人齐集鸣冤,当场打死两名东厂缇骑。
正是因此,柳旭稍微一鼓动,三人立刻有同仇敌忾之感。
“伯阳这几日长进竟然如此之大!刚才所言甚是,我辈正当齐心协力,共同驱逐权阉!”王振立刻出声回答:“孟子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哪怕权阉权势煊赫,我们也要和他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