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原本是不忿宝钗受到挤兑,再加上看到桑落如此,有样学样,全仗着一股护主的胆气,挺身而出。此时见北静王对她颇多关注,又命人取酒来与她饮,却开始不自在起来,频频向宝钗张望,心中拿不准这酒是该饮,还是不该饮,她如此莽撞的举动会不会给宝钗带来麻烦。
宝钗见北静王饶有兴致,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再加上素知莺儿嗜酒,料得再饮上几坛子也无碍的,笑道:“既是王爷赏赐,莺儿你还不谢过了?”
莺儿大喜。当下席间侍者捧了酒坛子过来,与她连斟了几大海。
北静王和长公主身边侍女虽多,但北静王府邸尊卑有别,长公主早被桑落架空,一干奴仆不是惟桑落马首是瞻,就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怎有宝钗和莺儿如姐妹般相处的和睦?因了这个,莺儿出落得更与寻常奴仆不同,行事不卑不亢,况且有一种灵动的神气。长公主在一旁看得欢喜,忙笑着说道:“滥饮易醉,须得吃些东西垫一垫才好。小姑娘你喜欢吃哪个菜,我命人与你夹来。”
宝钗在旁听得心中突突得跳。她是亲身领教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fēng_liú多情的。忙笑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太抬举她了。”见旁边侍者已在忙着与莺儿布菜,宝钗又说道:“滥饮无味。其实方才贾公子的女儿之令,细想起来却有些意趣。我虽不才,也勉强诌了一个,博人一笑罢了。”
长公主闻言,果然忘记了莺儿,连声道:“薛君既有好的,还不快说来。”
宝钗遂开口缓缓说道,“女儿悲,风刀霜剑常相催;女儿愁,孤叶飘零逐水流;女儿喜,青云之志凭风起;女儿乐,四海升平盛世歌。”众人闻言,正欲喝彩间,宝钗又道:“我每日里奔走,于这新鲜时样曲子却是无法,思来想去,他年却有几首旧作,配了琴声,只怕勉强尚可一听。”
一面说,一面走到席间末座的一个乐姬跟前,道:“借琴一用。”随意试了几个音,众人但听得琴声叮咚,复听得宝钗清吟之声随着琴声不觉,正是一阙《临江仙》,词曰: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曲既终,宝钗笑着解释道:“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但愿好风频借力,得陶朱公庇佑,好令我等生意财源广进。”
众人听她的解释,不卑不亢,言语甚是妥帖。起初听她说“女儿悲愁喜乐”四句之时,旁人还以为她不过自感身世飘零,大为唏嘘,等到她说“青云之志凭风起”,又有人颇不屑一顾,觉得区区女儿家又能有什么青云之志,待到她道出这阙《临江仙》,又解释说希望好风借力,庇佑他们的海运生意,众人皆恍然大悟,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无不赞宝钗想得周到妥帖的。众人聚集此地,可不就是为了求富贵的?
又有些善文之辈,细细咀嚼这些话里的意思,觉得那女儿四句,不过是宝钗有感而发,自感身世、寄语未来的遣怀述志之语,而那阙《临江仙》,却格调雅致,隐隐透着胸襟格局。偏偏这样的词却是宝钗这等以生意经营之道闻名、文名不显的女子所做,顿觉汗颜不已。北静王素来爱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拿宝钗该怎么办才好了。先前贾宝玉对宝钗的不友善,北静王爷略略察觉,只道是宝钗是他家亲戚,做出于闺德有碍之事,令贾家蒙羞所致。如今水溶感念宝钗才华,既不满宝玉太过小鸡肚肠,又有几分庆幸他出言挑衅,自己方能知道宝钗才华若斯。
其余人为了宝钗言语里的祈愿富贵之语喜不自胜,水溶却更在意文字本身的妙处,遂追问宝钗道:“还要说一句席面生风的东西,不知薛君青目何处?”
宝钗闻言,忙饮了门杯,看着席间那道红枣板栗蒸兔肉,道:“茕茕白兔。”言罢,低头退下,敛声静气,再不言语。
经女儿四句以及一首《临江仙》,水溶再不敢小觑宝钗的才气性格,因见她每每机带双敲,遂细细咀嚼“茕茕白兔”里可能的深意,遂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原本对莺儿的娇憨爽利印象颇深,也隐隐存了想把这丫鬟要过去细细赏玩的主意,至此却是断绝了这方心思,郑重其事以士待之。
长公主心中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个性聪慧,本是识文断字的,可惜这些年一直被个桑落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渐渐地也便什么都不去想了。谁知桑落固然有几分能耐,于这诗词之道的典故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哪里懂这许多?
是以长公主一系的人都未能明白,分明莺儿已经代为饮酒,将此事揭过,宝钗却突然出面重行酒令的深意,更不知道“茕茕白兔”的暗含之意。长公主见自宝钗念了《临江仙》之后,场上诸人竟起了同宝钗讨教才学之心,她是只觉得雅致好玩,却说不上其中名堂的,自然兴致缺缺,只管看莺儿饮酒,莺儿一边饮,她还一边吩咐旁边侍奉的人:“给她多布些菜。”因见莺儿饮得香甜,又问:“能再饮否?”
莺儿哪里知道宝钗心中的担心,见长公主待她颇为和善,再加上酒壮人胆,也渐渐不拘束了,向长公主谢恩之后,因长公主细细说起着喝酒配菜之事,便也笑着说道:“这里的酒自是好的,显是多年的陈酿。我们家乡的酒也是如此,要埋在地里很多年,喝了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