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便笑道:“这事我正想和母亲商议呢。论理,咱们做亲戚的,常住在二姨母家里,纵使老太太和姨父不嫌弃,岂知那起子小人不在背地里嚼舌头呢。我记得咱们家在京城也颇有几处房子,倒不如把家里的房子选了一处合眼缘的,收拾收拾,搬过去住了也好。”
原来前世的时候宝钗因母亲和哥哥执意不肯的缘故,一直寄住在贾家。因了这个,许多下人在底下诽谤说她看上了贾府的宝二爷,这还罢了,最要紧的是,薛家因为和贾家来往过密,贾家抄家时候折损得厉害。
宁荣二府人多心杂,宝钗人微言轻,料得单凭自己之力,是劝谏不过来的了。当务之急便是劝说母亲和哥哥尽量撇开干系才好。
只是宝钗的这番苦心却不能被薛姨妈所体谅。薛姨妈一听说要搬走就急了,指着宝钗哭骂道:“你父亲去的早,想来我也没几年好活了。如今在这贾府里,和你二姨母聊聊家常,心中反倒安定些。难道就为了怕别人嚼舌头,竟连你亲娘都不顾了吗?你这个逆女,你宝兄弟哪里配不上你了,你二姨母肯看得起你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却在这里挑三拣四。如今又张罗着要搬走,难道你以为你二姨母跟宫里的娘娘看重你,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开始作威作福,欺压起你亲娘来了?老天爷呀,这般不孝的女儿,为何不天降神雷劈死她去?”
宝钗事先料到薛姨妈必然不肯轻易愿意,必有一番口舌官司要打,倒也想了许多话劝阻,却想不到薛姨妈一开始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来就拿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宝钗一下子就懵了。
细想起来,薛姨妈这是第二次这般冲她发火。上次发火时候还是为了香菱之事。只是宝钗自忖此番和香菱之事大不相同,全然是为了薛家和薛氏母子好的一片私心,自问光明正大,无半点愧对薛姨妈和薛蟠处,是以对薛姨妈的反应之激烈措手不及。
若是说起前世的事,宝钗并无半点对不住薛姨妈和薛蟠的地方。反倒是薛氏母子,卖妹求荣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更为可笑的是,其间薛家行动差池,几处疏漏之处,还要靠宝钗蕙质兰心,苦心孤诣设法去挽救。
犹记得当日薛姨妈眼睁睁看着,任由薛蟠的妻子欺负宝钗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大实话:“休要怪你娘亲狠心,由着别人作践你。这都是命,都是没法子的事。你是为娘的亲骨肉,哪有不疼你的道理。可蟠儿更是你娘的命根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到底还要分个远近亲疏。这天底下哪有为了保女儿,却连累了儿子的道理?你要怪,你怪你自己不是儿子吧!”
记得那时一席话说得宝钗遍体生寒却无可奈何,只有默默垂泪,然后趁人不备孤身外逃,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冰天雪地中饥寒交迫而死。
如今峰回路转,天可怜见得了这么个重头再来的机会,若说宝钗心中半天芥蒂全无,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她一直尽力说服自己,天下只有不是之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纵使父母有对不住子女的地方,也合该坦然受之,不得心生怨怼。
然而此时她尚肯竭力捐弃前嫌,为薛氏母子尽心谋划,反倒是薛姨妈抢先抱怨起来。这番变故令宝钗始料未及。
其实宝钗却不知道,人非圣贤,岂能以德报怨,处之泰然?她一心想着不问前事,一心想着竭力待薛氏母子如旧时和美,但却有心无力,回不到最初的心境了。
这种细微的变化被薛姨妈隐约间觉察,或许薛姨妈仍不能明了变化的因果关系,但她下意识已经对这个女儿起了忌惮和防备之意。
再加上宝钗再世为人后,在金锁中那个声音的怂恿之下,歪打正着,在外头打理铺子,所展现的才能,远比前世要咄咄逼人的多。
因了这些缘故,自宝钗生了这么一场大病,醒来之后,薛姨妈越发从心底害怕这个女儿。宝钗出谋划策,虽是一番好意,在她看来却不能理解其中用意,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宝钗为了宫选的事情恨她和王夫人,故而设法疏远她们。
薛姨妈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既没有宝钗习惯拿大道理劝人的口才,也没有王熙凤俗臻化境的伶牙俐齿。她就如世间任何一个庸俗而无知的妇人那般,只得气急败坏用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色厉内荏,掩饰她莫名恐惧的内心。
宝钗整个人都懵了,一时作声不得。薛姨妈却自以为得了势,遂把一大套无知俗妇责备儿女不孝的常用说辞一套套说将出来,真个是涕泪齐流,唱作俱佳,若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定然把宝钗认作是十恶不赦的逆女了。
薛姨妈这番发作,在场人都是始料未及。其实薛蟠和贾珍等狐朋狗友正打得火热,也极不情愿搬出去,正欲开言驳宝钗呢,想不到薛姨妈就演了这一出。那些驳斥的话倒是不用说了,忙手忙脚乱的劝薛姨妈息怒,急得直跳脚:“平日里妈说我性子太莽撞,总闹出些事来,怕被亲戚听到了笑话。如今我尚且好好的,妈怎么倒这样起来。这要是传了出去,你叫咱们家的人脸往哪里搁?”
薛姨妈指着宝钗恨声道:“被人家笑话的事多了!你可见过天底下有把哥哥的侍妾放走的妹妹?你可见过处处欺压她亲娘作威作福的女儿?”她平日里是个年老小气的妇人,如今单说着话,因觉得气势不够,却也一时视金银如粪土起来,四顾当下,见桌上放着的一个官窑脱胎白瓷盖碗里放着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