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生走到风灵跟前,目光躲闪至一旁,轻易就能看出他的愧疚和尴尬。
风灵因有上一回的教训,不敢心急,便撇开那些想问的暂不提,关切地上前同未生一齐扶住阿满婆:“正听家中的杂使说起敦化坊走水的事,可是教风灵唬得不轻,亏得未生平日里功德做得多,竟能安然无恙。”
她搀着阿满婆走上木阶,将他们带进屋子,请他们在屏障后头拂耽延看书的胡榻上坐下。这一回,未生与阿满婆均无半点抗拒。
她快手快脚地将案上翻看至一半的书册收拾了,正有仆妇拿了枣茶来予她,风灵自去接过,顺手阖上了屋门。
待她再回屏障后头时,未生已在胡榻上跪伏着,闷头道:“前日未生犯浑,失手搡倒了顾娘子,不敢求娘子原谅,未生头一个便不能原谅自己。”
风灵放下枣茶,赶忙上榻扶住他:“我都要忘的事,你还提它作甚。且是我失礼在前,怨不得未生。如今见你们安然自火场中逃出生天,我自是欢喜都来不及,旁的皆无关紧要,再不必提起。”
她先替阿满婆斟了一盏热热的枣茶,递至她手中:“婆婆可有碍?快吃口枣茶压一压。”
她的本意是想阿满婆在吃茶时能取下帷帽,可阿满婆接过茶盏后只捧在手中,半晌不动。风灵略略失望,替未生也斟了一盏,将他自跪伏着的姿势拉了起来。
“不瞒顾娘子,未生与阿母不仅对不住顾娘子,更是对不住敦化坊那小巷子里的二十余口人,不值得顾娘子这般礼待。”未生擦了擦眼,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不敢去看风灵的眼睛:“昨夜小巷中的那把火,正是……正是未生同阿母引来的,白累了街坊四邻枉送了性命。”
风灵举至唇边的茶盏顿凝在了口边,不解地晃了晃脑袋:“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未生也不知从何说起,他皱着眉头忖度了半晌,只憋出了一声叹息。
阿满婆稳坐的身子忽然动了动,她抬手搭上了帷帽的帽檐,风灵的心直跳蹿:她莫不是要取下帷帽了?终是肯取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一手按在胸前,好像是要阻止跳得过快的心,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皂纱轻掀,帷帽自阿满婆的脑袋上移开,露出她夹杂了近半白发丝的单螺髻,她的手臂自脸面前慢慢放下,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风灵捏着茶盏的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滚热的枣茶自杯盏中泼洒出来,溅落到她的手上腿上,此刻她教那张终于展露出来的,神秘的脸惊得发怔,烫痛荡然无存。
“阿满婆婆?柳……柳夫人……”她放下杯盏,紧盯着阿满婆的脸,只觉舌头在口内结住,话都说不利索。面前这张脸,分明是苍老了十岁的柳夫人。
阿满婆安静地端坐着,极有耐心地等着风灵自巨大的惊愕中慢慢回转过来。
风灵连深吸了好几回,渐平静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面前这位不知是柳夫人还是阿满婆的妇人。
风灵不能确知是她否是未生的阿母阿满婆,却能确定她并非那位已在惨案中故去的柳夫人。眼前的妇人五官眉眼与柳夫人如出一辙,但论年岁,她看来至少要年长柳夫人十岁年纪,额头眼角唇边已有岁月錾刻下的纹路,衣裳装扮也粗陋,一眼便知她生计艰难。
可要是打量得细致些,便能发觉,她的贫苦遮盖不住她曾有过的风采:衣裙粗朴却一丝不苟;华发早生,不佩发饰,发髻却绾得不见一根散乱的发丝。
她的眼神与柳夫人一样带着高不可攀的骄傲,细细一品又不太一样,柳夫人的骄傲源自显弄门第家世财资,而这妇人眼眸中的骄傲,却显得更为矜贵,不显不露,温和沉静,教人冒犯不得。
她向风灵微微动了动唇角,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风灵如梦方醒,连连点头,将纸笔轻轻地推到她跟前,心里嘀咕:她竟还能识字写字。
这却算不得什么,待阿满婆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时,风灵便再掩饰不住惊异:阿满婆不仅识字,竟还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自己那一手字与之相较,只能自叹弗如。
阿满婆写了一阵,搁下笔,将纸递与她。风灵接过,一字字地看下来:
奴与索氏柳夫人乃双生姊妹,故面容酷肖。年十五奉父命选作宫人,常在文德皇后身边服侍,以近天威,荫庇家族。后卷入皇家秘事,本是该死之人,却因皇后念了一回旧情,赐了哑药,令我口不能言,不泄禁语,得以保全了性命,自此离宫。可我惧怕那秘事败露,不敢回家,无奈之下,想起双生的阿姊远嫁西陲世家,我与她自小心意相通,亲爱异常,便往沙州投奔于她,隐匿过活。
风灵看得目瞪口呆,明明已经看完,却不敢相信似的,捧着纸又看了一遍。第二张纸递到了她跟前,她接过第二张,手中那张冷不防被未生取走,他将纸卷成筒,就着近旁的一盏灯烛点燃,看着那纸筒化成一团黑灰,缩着手扔进笔洗缸中。
“那些话,顾娘子看过便如这纸,莫留下只字片语。”未生凝重地向风灵道,直至风灵应下了,他的紧张才舒缓下来。
阿满婆低头已在写第三张纸,风灵忙捧起第二张:
沙州得遇做画师的未生阿爹,他清贫多病,未生幼时便已故去,多赖阿姊时常暗中接济,那些年里过得总算安稳,岂料阿姊突遭不幸,心痛难当,深怨索氏行径不端,终招致灭门之祸。
风灵看到最后一句,眉尾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