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是贺兰山下一个小镇,从镇中心朝北望,隐隐可见长城的烽火。
不同于戈壁的黄土砂石,这小镇依山傍水,无论耕种还是放牧都很得宜,是方圆几百里最富庶的地方。
因为大雪封路,燕宁与叶小浪在薄谷律多耽误了些日子。按往年气候,这场雪之后稍晴朗几日,等到大寒天必将暴雪成灾。
为了赶在暴雪之前到达贺兰山,他们不得不日夜兼程。
经过一路荒芜贫瘠洗礼后,他们突然来到这里,简直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
泥土湿滑,街旁卖炊饼的小贩双手本已起了冻疮,又被开笼蒸汽烫得通红。
在炊饼的蒙蒙水汽中,突然闯来了两个策马的外乡人,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慕容山庄,只要这山庄在贺兰山一日,外乡人就会源源不断涌来。
叶小浪轻抚着白马鬃毛,笑眯眯道:“一路上真是多亏了你,现在你可以去饱餐一顿,我也可以痛饮十斤了。”
燕宁有些神情恍惚:“你想喝酒?”
叶小浪承认:“想,酒是什么滋味我都快忘了。”
燕宁板起脸:“都走到山下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去喝酒?我若是碧海潮,一定天天往酒里灌毒,看什么时候喝死你。”
奇怪,她最近总是莫名感到生气。
叶小浪眨眨眼,揶揄道:“宝贝儿,你是怕做寡妇吗?”
燕宁反唇相讥:“我嫁你了吗?”
说起这点她就郁闷。花轿也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稀里糊涂就成了他的人。
燕宁不过二十一岁,还做着十里红妆的绮梦。虽然她嘴上没有抱怨,可心中遗憾无可避免。
叶小浪当然明白,燕宁已对他包容甚多。换做两个月之前的她,说不定已经剥了他的皮,哪里有这么好说话?
他的生命已经不能没有她,不论是暴风骤雨,还是晴朗无风,他都不愿一个人走下去。
“燕宁。”他诚恳许诺,“等我们找到宝藏以后,我就……”
他话未说完,忽听到人前传来一阵骚动,间或有女子惊呼。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难不成柔然军队入侵了?
引起骚乱的当然不是军队,但他和军队一样可怕。
那是一个怪物,一个可怜人,一个从火场中逃出的可怜人。他的头发大半焦枯,脸部溃烂变形,充血的眼球几乎掉出眼眶,所过之处,余下久久不散油脂炙烤的腥膻气。
他驾着匹黑马闯入人群,黑马绊到了早市小摊,受惊抬蹄,将他重重甩下。
他摔下来的时候,并没喊痛,咽喉里只发出如火舌舔布一般的声音。
有大胆而心善的路人,颤巍巍地伸手想将他扶起。
他忽然睁开眼,仿佛灌注最后气力,嘶喊道:“慕容山庄遭人灭门了!”
叶小浪大吃一惊,和燕宁面面相觑。
那个可怜的人也看见了他们,一时惊恐万状,又好似要嚼穿龈血。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甚至没有力气维持睁眼,生命以极快的速度流失,仰面而倒,死不瞑目。
叶小浪皱起眉头:“他好像是被我们吓死的。”
燕宁冷声道:“不是我们,而是……”她没有说下去,这条路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她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低声道:“快走。”
叶小浪跟着她挤了出去。这下他已想不起美酒了。
慕容山庄的景色一直很美,无论是初春还是深秋。特别是晨起薄雾蒙蒙,宛如顾恺之挥毫所就的三十三重仙境。
叶小浪曾经来过这里。那时还是炎炎夏日,站在塔形藏的屋檐上,便可将空蒙山色尽收眼底。
甚至当他把元洞天鼎盗走的关键时刻,他都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他永远忘不了这美景。
但现在,薄雾已不可见,笼罩慕容山庄的尽是飘摇一缕缕清晰可见的残烟。
那两扇坚不可摧的朱漆大门,曾阻拦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如今却变成了两块焦炭。
藏已没有了,碧瓦飞甍也没有了。
曾因慕容剑神而受江湖豪杰景仰的慕容山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火势这般猛烈,几乎是从每个角落开始,同时烧起。
为什么没人救火?
传说中,慕容山庄不是连倒夜香的下人都是练家子吗?
等他们走近这堆废墟,便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慕容山庄男女老少,七七四十九个活人,已变成了四十九具焦尸。
山坡上飘着木材燃烧后的苦味,虽无血腥气,北风却更冷,似乎还从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哀嚎。
没有人,却有声音,不是红尘喧嚣,而是黄泉路上过分拥挤,枉死者吵闹。
叶小浪哭丧着脸:“我们可能大祸临头了。”
燕宁掩住鼻子:“我知道。”
瓦砾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这声音极不和谐,在这尸横遍野的场景里十分突兀。它毫无疑问来自一个活人口中。
燕宁下意识拦在叶小浪面前,然后又被他一把拉到身后护住。
伏地的焦尸忽然动了,从交缠的四肢中间窜出一条骨瘦如柴的胳膊,紧接着是一个脏兮兮的头颅,脸上还蒙着块沾水的汗巾,现已半干。
那人仿佛对他俩的出现毫不意外,即使浑身血污散发着死亡的恶臭,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虽然他脏污下的衣物极其朴素,与花匠无异,但燕宁看得真真切切——他分明是王道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