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全城都知道恕宗献上降表,正式向金人投降,在香案前对金朝膜拜称臣时,冰冷的悲戚之风,已经吹遍江南。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蔡明坚辞去羽鹤诗社社首,独自站在长江岸边,心绪难平吟出一小句汉古诗。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看着自己白嫩,细如玉笋,除了写诗填词,没做过粗活的手,一阵厌恶感涌了上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嫌弃读书人这个身份,他想上战场杀敌,战死也无妨,要他眼睁睁金人污辱皇上,欺凌大翎子民,他宁可不苟活。
愤怒地脱下书生长袍,奋力往江上一扔,从今天起他要封笔,弃袍从戎,从军,不杀光金狗不罢休。
像是嘲笑他自不量力,江面吹起对头风,青色袍子被吹上高空,往江宁城飞去。
蔡明坚捶胸顿足在江边大哭,穿着单薄的衣服颓废地步行回城。
当晚蔡明坚发烧重病,烧得不省人事,不断说着魇语:百无一用是书生。
事情传了出去,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满江宁的文人、学生却没有一个人私下谤诽他,几天后那件飞走的衣袍,被人浆洗过,整齐迭在放在蔡家大门,衣袍内留诗一首作为呼应与劝勉。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未曾具名的诗,在仕子间讨论不休,一句群心已惯经离乱,切中江南偏安一隅,对国事的冷淡麻木,像把大槌敲在众人心中。
各大茶馆酒楼上,仕子们热切讨论朝廷当前局势,该如何驱走金狗,也在猜测是谁捡到蔡明坚的袍子?写下震聋发聩的警世诗。
羽鹤诗社成员的字迹,写诗的风格都对不上号。
有人想到唐寅。
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孤注方看博死休,在意境上堪称一致,
但从王贤父亲,少府少监事与朝中一干大臣被金人掳走,求助于唐寅后,唐寅每天就是往返六如居与王府商谈营救之事,忙得昏天暗地,压根抽不出身赋诗抒怀,而且眼尖的人认出,诗上的字迹与在东街摆摊的测字先生所书一致。
花了钱一问,测字先生说是一位军爷口述,他代笔,问起长相,测字先生只说记不住,但见到人一定认得出来。
大翎重文轻武,一听说诗是武人所写,仕子们顿然没了兴趣,甚至一改先前百般吹捧,挑刺地,酸言酸语说,不过尔尔而已。
蔡明坚一病不起,大翎朝亦同。
恕宗被金人扣押在军营,扬言缴纳赎金才肯放人。
十日内缴交黄金一百万锭、白银五百万。
国库空虚,开封府便派人到民间搜刮,吏部尚书王时雍卖力掠夺美貌的女子给金人享用,世界第一繁华的汴京,几日内变得一穷二白,百姓为了果腹连死人肉也不放过。
凑不齐赎金,金人以人抵债,光是女性,上从嫔妃、王妃、公主,下到宫女、官民女、歌女合计一万多人。
汴京沦陷,消息闭锁,这些信息是唐寅提前从后世得知。
大翎人只知道恕宗在投降后数月间,金太宗下诏将恕宗贬为庶人,当场扒掉慎、恕两宗的龙袍,两宗仅着中衣挥泪跪下谢恩。
金人将诏文流出散布,传至江宁时,城里哭声震天,如丧考妣。
市街上的生意人纷纷收起行当,歇业以表沉痛。
六如居早早上板,闭门谢客,严令伙计们保持肃穆,不准嘻嘻哈哈。
车夫将马车牵到后巷,牛贵领着三个手下,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纰漏,要手下拾掇好衣服,照子放亮,自个进屋里请唐寅外出。
牛贵他们如今是唐府的家丁,专职护卫唐家人出外时的安全,有鉴于上回唐寅被绑架,华掌柜、秋香对家里添几名护卫表示绝对赞成。
六如居现在不差这个钱,朱勔的收藏,贾子期带了不少上京变卖,在樊楼那场同行邀宴上,不过展示一幅吴道子真迹,这些笔墨铺子的掌柜疯了似地竞价,等知道贾子期手里有更多的汉唐名家墨宝、画作,他们背后的东家再也坐不住,鉴定完,确定是真品后,喊价之高,令贾子期咋舌。
汴京的大商铺哪家背后没站着一两位皇亲贵戚,江南富商不敢收的赃物,他们有恃无恐抢购,货再烫手,进了权贵的库房里,痕迹抹也给它抹平,再被金人抢夺一空,就成了胡涂帐,官府想追究,行,有本事去跟金人说。
胡丁嫌字画保存不易,全分给了唐寅,着实让唐寅海捞一笔,单吴道子的画就卖出了十万贯,贾子期得先派一艘船将堆积如山的金银铜子运回江宁,六如居的小库房塞不下,私下分成几批运到桃花居存放。
要不是唐寅败家比赚钱更快,华掌柜真想把六如居所在的整条街买下,叫那些当初笑话他,跟着一个毛头小子,苦守着一间破笔墨铺子,注定没前途的人,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六如居在短短几年内挣下的家业有多可观。
大户人家家主出门,身旁护卫家丁动辄七八个,唐寅才带着四个算是寒酸了。
去王府。
唐寅上车坐定,牛贵即刻发号施令。
牛贵坐在车夫身旁注视前方动静,手下跟在两侧及后方。
东家慢走。
祥发尽责等到马车出了巷子才关上门户。
东家走了。
一关上门,却朝着屋里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