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茶盏,倒水,洗干净,晾干,倒水。

如此反复三次,再用沸水煮过,方才能算完事。

江菱知道贾府里的事情繁琐、规矩多,但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繁琐、规矩会这样多。单单是煮茶盏,就要仔细过三道水,再挑选晨光熹微里的甘甜井水(不甘甜的不要),在铜鼎里反反复复地煮上五次,最后用清泉水仔仔细细地蒸,直到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才勉强算是结束。

一次折腾下来,江菱早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

不过好在她是负责洗茶盏的丫鬟,而不是负责煮茶的丫鬟。据说贾府里煮茶不但要过三五七九遍水,每一道水都还有各自的讲究,有的需要甘泉水,有的需要地窖里的雪水,有的需要千里之外运过来的温泉水,还有的只能用春天桃花瓣上的露珠和夏天荷花里的露珠来煮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哦,据说在茶壶里添水时,还要仔细留心茶壶上的刻度,稍微增减一分,一壶茶便算是废了。

江菱除了庆幸自己不是煮茶丫鬟之外,再无二话可言。

在清洗茶盏之余,江菱所要负责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替林姑娘跑腿了。

林姑娘名黛玉,小字颦颦,是红楼梦里头一号的女性角色。江菱对红楼梦知之不多,但对林黛玉之名,却是很早以前就如雷贯耳的。别的不说,那一首葬花吟,已足以羡煞多少后来者。

在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刻,江菱唯一的感觉,便是自惭形秽。

那时她刚刚被鸳鸯带到贾母屋里,正在跟着另一个丫鬟学着收茶盏,笨手笨脚的有些沮丧。忽然听见碧纱橱里一声轻笑,一位眉眼灵透的姑娘掀开珠帘,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江菱便知道,这位多半就是林姑娘了。贾府里的四位姑娘,年纪都比江菱要大一些,唯有黛玉姑娘比她稍小上一些。

果然周围的丫鬟们都福了福身,称林姑娘安好。

林黛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里持着一卷诗稿,笑盈盈地问道:“你们谁来替我瞧瞧这首诗?”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位叫珍珠的丫鬟走上前去,笑道:“姑娘的诗稿,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几个不过粗通文字,哪里能替姑娘瞧诗?……还是等宝二爷回来之后,再替姑娘斟酌罢。”

林黛玉愣了愣,轻轻“哦”了一声,揉搓着诗稿的一角,神情有些怏怏的。

珍珠见林黛玉这般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劝道:“姑娘你这——嗳,江菱,我听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来替林姑娘瞧瞧这诗稿?莫怕,即便是说错了,姑娘也不会责怪你的。”

她三转两转的,便将话头引到了江菱身上。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齐刷刷地朝江菱望去,有些惊讶,有些意外,还有些不知是同情还是欣羡。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我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经将诗稿塞到她手里,抿嘴笑道:“替我瞧一瞧罢。”

江菱低下头,轻轻抚平了手上的诗稿。林黛玉年纪虽小,却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整整齐齐地印在纸页上,让她微有些羞惭。自从习惯了电脑录入之后,江菱便已经很少动笔写字,即便她曾经练过几年书法,那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那一页诗稿,轻飘飘的,从字到词,都透着一股清灵透逸的味道。

这明显是一首咏荷的小诗,干净灵透,文辞雅致,连音律也丝毫不错。江菱暗暗佩服之余,又开始自惭形秽起来。她来自不知多少年以后的现代,又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别说是吟诗作画,连最最基本的鉴赏诗词,都忘得差不多,唉……

江菱想了片刻,老老实实道:“姑娘容禀,奴婢不过粗通几个文字,识得姑娘诗里的意思,但要品诗鉴诗,怕还是不成,实在有负了姑娘的重托。”言罢,她双手捧着诗稿,递到了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有趣儿。”

江菱大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从那一天起,林黛玉便像是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时不时拉着江菱到屋里,给她看诗断句,然后在江菱偶尔的惊人之语里,脆脆地笑出声来,如银铃一般灵透。

江菱偶尔推辞,却被林黛玉笑吟吟一句“你还要给我洗砚台呢”给挡了回去。

罢罢罢,谁让她当初在管事媳妇那里,领了洗茶盏、洗砚台和跑腿的差事呢?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林黛玉跟前的丫鬟雪雁染了风寒,奶娘便禀告了贾母,临时将江菱抽调过去守夜。江菱白日里刚刚跑了两回腿,正累得不行,得闻此事也不推脱,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灯油添了两次,蜡烛从三支减少到了一支,林黛玉已经在碧纱橱里睡下了,奶娘也回了屋歇息。江菱留在隔间的小屋子里,一面散开发辫,一面给自己松松胳膊动动腿。

这三五日下来,她越发地习惯古代生活了。要不是因为卖身契捏在王夫人手里,她肯定要感慨一句“吾此生足矣”,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不过,也正因为卖身契还捏在别人手里,她才要更加努力攒些银子,好把自己从贾府里赎出去,真正地看看这个世界。

不过据说,想要从贾府里把自己赎出去,赎金可比卖身银高了十倍不止呢。

江菱一面散着辫子,一面用梳子慢慢地梳了梳,直到感觉轻松一些了,才放下木梳,将那面菱花镜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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