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透过风灯,映在赵栩面上。他微微垂眸,永远微微上扬着的下颌渐渐低垂下来,极秀美的线条似乎拖动着千斤重,缓缓弯向一个陌生的角度,脆弱得似乎即将折断。
即使在生死关头的赵栩,也是张扬的怒燃的火,而不是这般无力无望无奈,像燃尽后的灰。九娘心中一痛,可就是这样莫名的一痛,令她更恐惧自己心底未知的陌生感受。她咬咬牙,抬腕拔下头上的喜鹊登梅簪,上前半步,送到赵栩跟前,轻声道:“还请六哥收回此簪,阿妧愧不敢当。”
好似有什么砰然碎裂了。赵栩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他抿唇垂眸看着那只玉雕般的小手里的喜鹊登梅簪。这是他第一次做簪子,废了好些玉料。第一次看见阿妧头上戴着这根簪子的时候,他高兴了许多天,又画了好些新簪子的图样。还有那枝白玉牡丹钗,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的。中元节那夜,他替她解开缠绕的发丝时,两人近在咫尺,看到她脸红,刹那间心意互通的感觉,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胡思乱想。
她远在天涯,心静如水;他隔山望海,自说自话。赵栩眼圈渐渐红了,沉声道:“我赵六送出去的东西,你可以扔了,却不能送给别人,也不能还给我。”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将簪子斜插入赵栩的衣襟中,福了一福:“六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她有愧。
赵栩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慢慢伸出手,取出簪子,不再言语。半晌后手腕一扬,直往九娘身后掷去。
地上的灯火摇了一摇,归于宁静。池塘边的水面,无声地泛起一圈涟漪,渐渐重归平静。
九娘抬起眼,胸口有什么她快要压不住了。赵栩静静看着她,眸中如深渊般晦暗。枯枝,沉水,光影,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眼睛越来越热越来越烫,鼻子尖发酸。九娘刚想转身望一眼池塘,赵栩却突然点了点头,哑声道:“好,我知道了。”他深深看一眼九娘,匆匆转身而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路边的随从们一头雾水,赶紧匆匆跟上。
九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不受控制地渐渐浮起雾气。
孟建和苏昉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见赵栩面色铁青地快步离去,一声告辞都没有。孟建吓了一跳,喊了一声“殿下”,赶紧跟着送赵栩去了。
苏昉快步走到池塘边,见九娘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猜测她大概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和赵栩说清楚了,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赵栩,可也松了一口气。他绝对不会任由阿妧重蹈母亲的覆辙,她该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看着赵栩被众人簇拥着消失在垂花门,九娘忽地转过身,快步走到池塘边上,蹲下身搁了灯笼,宽起宽袖,伸手就往那水中捞。
水没有她想像中的彻骨寒冷,捞了好几手的淤泥杂草,也没有捞到簪子。她又移进去一些,水立刻漫上了鞋子,这才感觉到冷了。在金明池中看见赵栩向她游过来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冷。
赵栩的身姿,在这被岸边灯笼光影晕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翻滚着的红色水中突然显现了出来,他朝她伸出了手,乌发如水草般散乱不堪,眼睛血红,他拽住了她就不肯再松开。那屡屡纠缠在她梦中的伽南奇香,白玉牡丹钗,令她脸红心跳的一息。那秋日晚霞夕照时,他怪她不爱惜自己,笑着夸自己厉害极了。还有那一片缓缓起伏的粟米田中,他浑身血污,朝自己奔跑过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还有鹿家包子里他被自己吐了一身毫无怨言细细叮咛。他笑起来的时候,太过耀眼,她看也不敢多看几眼。
是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她,更爱护她,待她更好了,好到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可她是阿玞,她也是阿妧,她姓孟了,她不能,她没办法,她承担不起,她无以为报。那被搅得浑浊一片的水面,悄无声息地容下了空中落下的泪水,一滴两滴三四滴,再多,也依然似海纳百川悄声无息。
“你这是做什么?”苏昉急切地问道。
九娘咬着唇,只埋头奋力捞着。
苏昉摇头轻叹了口气,也卷起袖子蹲下身胡乱捞了起来。
玉簪和几个侍女提灯下来,轻声唤着九娘:“九娘子,九娘子!老夫人进府了,快去二门吧。”
九娘急切起来,眼中有什么开始打转,她深深吸口气,细细地探得更深,冬日无浪,不会随波而去的。
手中忽然一痛,九娘立刻握紧了那细细尖尖之物,将它捞出水面。
簪尖戳破了她的掌心,一丝殷红渗了出来。苏昉一愣,看着那满是淤泥看不出花色的簪子,默默掏出帕子递给了九娘。
“多谢。”九娘将簪子包进帕子里,放入衣襟,站起身来,才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头也一阵晕,不由得摇摇欲坠。苏昉和玉簪赶紧一左一右扶了她。
“我没事。”九娘笑道:“走,赶紧去二门等婆婆。”是的,她没事。她从无贪念,又怎么会有事。
可是,心里的刺痛,似那夜在鹿家包子店里心里的那道裂缝一般,蔓延得极快。
***
老太爷和老夫人进了府,面色疲惫至极,却只说无碍,娘娘和官家仁慈,并未降罪,就让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三更天的时候,听香阁东暖阁才熄了灯。九娘侧身躺着,将那铜脚婆抱在怀里,摩挲着,烫得厉害,却不比她的心更烫。
赵栩说的没错,她是害怕,是作为王玞害怕,还是作为孟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