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汴梁城。
立冬之后,天气渐渐冷起来,一天的时间也变得昼短夜长。先前官府散衙之时,夕阳往往刚好下沉,沐浴在壮丽的晚霞中,从衙门驱车或是步行回家,看着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着实是件令众多官吏高兴的事。
而现下白日变短,散衙的鼓声响起之时,天色便已经暗下来。对于这种令人锦衣夜行的作息时间,官吏之中心底腹诽不已者甚众。
皇城南端,御街西侧,御史台的衙门便位于这儿。
酉时二刻,用当下官府中人渐已习惯的叫法,也唤作五点半。此时夕阳刚好沉入西山,唯余天际一抹的银光。
“算了!算了!都拿回去吧!”
“唉!白叫我们费了这么久的工夫!”
“这杨帆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眼见着粮价飞涨,竟然不管不顾,他讨了那三把铡刀,难不成是看着玩的?”
御史中丞凌千秋的值房之内,一帮御史正在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岂止是不管不顾,据可靠的消息,他那神工楼还在推波助澜,抢购粮食。”
“他当然需要抢购粮食,否则明年如何向皇上交差……不过咱们倒是错算了这杨帆,他居然拼着花自家银子,与江南众商家豪绅在生意场上相争,却没有如咱们推算的一般,用手中之权,将江南的众士绅打压下去。我们这参他‘公器私用、动摇国本’的折子,是用不上了!”
“那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弹劾他‘玩忽职守’或是‘囤积居奇’之类的,毕竟他也在参与这抢购粮食之事。”
“这怎么可以,若是如此的话,他岂不是可以借坡下驴,用雷霆手段将粮价压下去。到时我们还能再说什么?”
“其实从太宰这边来看,当下这种状况是有利的,起初之时要江南商家抢购粮食,便是要那姓杨的交不了皇上的差,现如今看,这策略是戳到了他的软肋,否则他怎会跟风抢购?”
“对!对!依在下看,咱们现在只要看紧他便是,等到他哪一天承受不住了,有所妄动,再参他一本不迟。”
“在下亦是这么想的……”
众御史纷纷附和,中丞凌千秋咳嗽一声,待众人静下声来才道:“既然如此,大家便先将此事放一放,至于下一步怎么办,等王太宰那边的消息吧!”
众人答应着,见凌千秋无事再问,便各自告辞离去。
天色愈加暗起来,凌千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怀表,打开亮铮铮的表盖,看时间马上要到放衙的时刻,便起身收起桌几上的几个折子,准备回府。
将几个折子随手塞入了放置废弃文档的篓子,凌千秋刚换上便服,放衙的鼓声便响起。他又从怀中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间,然后自言自语地道:“这鼓敲的还真是准时。”
接自己回府的马车还未备好,凌千秋倒是不着急出门。他拿着怀表把玩着,估算着出门的时间。这块怀表是他刚刚从神工楼购买的,花了他五千两的银子。虽然这表价格不菲,但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何况有了它在身边,掌握起时间来又准确又方便。凌千秋这几天里,对这块表着实是有些爱不释手,但凡有点空闲,便不自觉得拿出来把玩一番。
此时,他又想起刚才那些弹劾杨帆的折子。
一个月前,王黼将他叫到自己的值房,告诉他接下来南下宣抚两浙、荆湖两路的杨帆,可能会为了压制江南粮价,在当地大肆屠杀士族、商人,要其介时组织手下御史,猛烈弹劾这杨帆。
江南今年因为方腊之乱,五十余州府基本没有收成。这种情况下,莫说是江南,便是全大宋的粮食都会涨价。这是个无解的事情,以往凡有灾年,即便是官府强力弹压、不惜杀人,也无法抑制粮价那如海潮扑岸般的上涨之势。
凌千秋知道杨帆为了筹集北伐之粮,必然会收购市面上的存粮,为了节省资金,他自然不希望粮价涨得太高。而要阻止粮价上涨,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自然是杀人,把胆敢囤积居奇的豪绅、巨贾杀上一批,让其余之人不敢再行险造次。而杨帆赴任之时,更是向皇帝请了三口铡刀,估计也是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杀人——似乎是他接下来的必然之路。
可是这样的做法得罪的人太多,像这些士绅、巨贾哪个在京中没有后台,你杀了他们,便是得罪不知多少的达官贵人。到时只要有人挑起头来针对你,那你面对的将会是几乎整个官场的攻击,介时即便是能保住性命、保住官位,那接下来也是前途堪忧。
凌千秋知道,王黼便是要让他做这个挑头的人。
对于这样的事情,凌千秋自然是经验丰富。自他被王黼扶持上御史中丞的位子以来,不知多少自己一系的政敌被他以及他手下御史的脏水泼出了京城。
得到王黼的指示之后,凌千秋便组织御史台里的心腹,打着风闻奏事的幌子,提前罗织好了杨帆的罪名,只待杨帆在江南铡刀一开,他们便群起而攻。
然而,这蓄力已久的一拳最终却打到了空处。凌千秋多少有些遗憾,却也没有沮丧之情,毕竟从他的分析角度来看,杨帆已经被他们拿住了七寸,只有任他们宰割的份。
门外的马车已经备好,凌千秋将怀表小心地收入怀中,心道:为了这块表,本官可是忍痛花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杨帆你简直就是在抢钱!这次压着你出点血,也算是为我大宋众多被你抢劫之人出口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