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走后,沈雀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字写到晚膳十分,近身伺候的丫鬟都觉察到了小姐的情绪,谁都不敢多说什么,个个屏气凝神的做自己的事。
别人心中有事往往不思饮食,沈三小姐却恰恰相反,越是遇到困惑越要大吃特吃,而且无肉不欢。秋晓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小姐的食量了,知道苦劝无用,只熬下了三人份的消食汤备着,准备等小姐发泄完了,端上来。
金杏银杏却是第一次看到此等场面,看着桌子上被沈雀欢堆成小山的猪蹄骨,羊腿棒,一个心中恶寒,另一个忍不住犯恶心。
吃光了所有的菜,沈雀欢又灌下一大碗羊杂碎汤,悻悻然的起身,“更衣,我要去后院练剑。”
金杏银杏姐妹俩不觉精神一震,她们只是听闻小姐武艺不凡,早就想领教一二了。
更衣净面,沈雀欢穿着男武袍,随意将头发挽了个纂,潇潇洒洒的武了一套王家腿法,她表情一直阴郁着,看的出心思不在招数上,即便是这样,还是练到了月上柳梢,一直没让金杏和银杏陪她过招。
两杏虽然心中失落,却也看的出小姐今天确实是心里有结没法解开,金杏给银杏使了个眼色,决定去搬救兵过来。
隔了两刻钟,金杏却没有搬来救兵,她显得有些仓皇,小声朝沈雀欢禀道:“红芷来信,琴夫人醒了,想要马上见您。”
沈雀欢堪堪收招,长棍扫过尘土一片,只淡淡道了两个字:“更衣!”
漏液离府,沈雀欢只带了金杏。银杏则躺在沈雀欢的床上掩人耳目。这一次沈雀欢没有穿男装,而是穿了一件极不适合夜行的罗裙。
待到了江月琴所居住所,红芷早已侯在正屋门外,看见小姐和金杏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沈雀欢问:“什么时候醒的?”
“申正十分。”红芷给沈雀欢掀起帘子。
“怎么到现在才通知我?”沈雀欢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红芷:“白姑娘说夫人刚醒还很疲倦,到了酉时,琴夫人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她执意要离开,奴婢只能说是小姐救了她,琴夫人虽然没再坚持离去,却强烈要求要见小姐一面。”
红芷快速的说着发生之事,穿过正堂走入后罩房,沈雀欢已然见到了红芷口中的“白小姐”,原来白薇也在这里。
白薇见到沈雀欢也没有意外,她收好床榻上的一包长针,站起身来。在楠木床看不到的阴影里,隐约能瞧见有个人半靠在迎枕上。
感觉有人进来,那人身子欠了欠,露出一张素白消瘦却在一瞬间震惊无比的脸,“你……”
江月琴剧烈的咳起来,白薇站在一旁劝沈雀欢:“病人不宜多说话,来日方长,还是先安抚好人再说别的吧。”
沈雀欢微微颌首,道了句谢。
看的出白薇很不习惯沈雀欢对她的礼遇,而且她显然是被沈雀欢给吓怕了,见到她的人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这会儿几乎是遁逃似的拎了药箱出门去了。
在这个过程里,江月琴一直死死的盯着沈雀欢,好像要在沈雀欢脸上戳出一个洞来。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沈雀欢才走过去,在江月琴床前拜倒:“小女沈雀欢,沈玉岚是小女的……亲姑姑。”
江月琴再一次剧烈的咳了起来,连番的咳嗽使她的脸看起来异常的红,胸口起伏的也越加厉害,沈雀欢起身走上去,缓缓给她顺着后背,屋子里安静的只剩下江月琴连绵的咳嗽声。
如此过了许久,江月琴的咳嗽才慢慢平息,她也终于抬起头来,她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因为常年练武,皮肤和身材都保持的很好,脸上甚至连一条纹路都没有。沈雀欢还从她的眉眼中看到了父亲两三分的影子。
心口开始微微发涩,面前这个人,也许就是世上和自己血脉连接最近的人了。
江月琴心口很艰难的喘着,她在仔细的打量沈雀欢,沈雀欢没有动,任她将自己的眉眼一寸一寸的看过,然后见她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过她如黑缎剪出的一边眉毛。
“天高云淡无羁绊……谁人不羡……沈玉岚,你和你姑姑……很像。”
已经极力压制情绪的沈雀欢,猝不及防落了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眶滑至脸畔。那年随母亲归京,姑父宋世平正担任赈灾使,在毫州一带筹款赈灾,姑姑也随至左右,听闻母亲归京,姑姑派人送回家信一封,字里行间不见闺中密友缱绻抒怀,尽是随行所见黎民之疾苦,两个心性胸怀不输男儿的刚烈女子,十几年里彼此羡慕彼此慰藉,柴米油盐和良缘夫婿都不足以成为二人之间的话题,她们所谈所想早已脱离了后宅的格局,也许普天之下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能称之为知己。
即便灾难突至,即便阴阳相隔,江月琴在见到一个酷似闺中密友的女子之时,第一句,仍然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可是如今羡慕她什么呢?羡慕她能死在那场劫难里,而不是痛苦的活下来吗?
江月琴眼睛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只是淡笑着看已泪流满面沈雀欢,用羸弱的只能彼此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着:“阿娇说的密友就是你吧?”
沈雀欢已经不能说话,只能哽咽的点着头。她心中自责,那时候她全身心都在军务上,但凡对后宅之事存一分好奇,也该知道姑姑的境遇,正因为江浅的冷漠和不关心,她连姑姑家的表妹叫什么,从前都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