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兴三年五月,上骁军凯旋。
上骁军南下八千归六千,为此征主军的南军之战力使世人刮目相待。
所谓战力,还要看首将是谁。
如此开疆拓土的功勋立国至今尚是首例,先行送捷报归京的周桓朝于朔日大朝中奏报战情,袁轼请旨赐齐王佩剑为赏并以碑铭记其功。奋武将军冯霈直言赏不当功,当复大司马予定国大将军,在朝武将与三辅附议。
而我与哥哥此时方知,他便是江亶逼宫当夜于霍鄣入宫后镇守厚载门之人。解季去辨过,他果然是那个放我们入宫的校尉。多年前便得霍鄣重用,平定刘道业后由长州都尉任上调入上骁军于武应关练军,冯霈如此奏议便属寻常了。
可掌控武将的先帝骤然崩殂,而霍鄣于主少国疑之际接连平乱立功,武将已有再度固势于朝堂之机,岂会不力争。
镇绥刘道业一战,上骁军伤亡不到三成,他又仅不足两年便拓土南疆,若无孝成皇帝那道诏命,冯霈必已为他请封大将军。
九卿中,暂领卫尉的虎贲中郎将伍敬信与暂领大鸿胪的鸿胪少卿沈攸祯持中不言,余者皆以高皇帝未设三公为由力驳。三辅中有人往尚书台,萧歙与哥哥未见一人。沈攸祯未入尚书台而两度过府,哥哥皆避而不见。
我明了哥哥的左右皆难,伍敬信和沈攸祯的持中已无异于支持,若此时尚书台已拟了旨,三公之复便成定势。可尚书台确未得谕拟旨,为求稳,哥哥与萧歙只能避见。
望日朝会,议定复三公之制,丞相、大司马与御史大夫为三公。亦依古制,丞相位列三公之首。
朝会中,周桓朝为平乱将士请功,袁轼几番驳议。冯霈与袁轼陈言相抗,袁轼色勃,召长辰卫拖出冯霈欲问罪。其时冯霈直言,丞相虽为三公之首,但应知上骁军中人之惩处当从大司马令,而非相令。
高皇帝曾明定文武分制,文臣无旨谕议定军务等同谋逆。袁轼怒斥冯霈轻狂失仪,冯霈笑而不应。尚书右丞许引奏议赐封霍鄣为王,封号避于皇室诸王,亦不赐封邑。
此议初出,宣政殿哗然。武将与三辅之外,满朝皆驳。
两相争执不下,休朝以再议。
取代汪溥授业皇帝的太学博士乔育通达国体却在朝中无要位,御史大夫朱任衡素来卑谄阿附袁轼,霍鄣常年驻边或在外征战,只怕在袁轼眼中,先帝遗诏中的辅弼之臣已三去其二。他便是忍下霍鄣封大司马,可万分不会容许霍鄣以王位分剥他的威权。
出于名门的袁轼以举孝廉起,近四十年里稳步擢升至丞相,向来以仁礼之令范自许。他举出霍鄣种种违德行径,最被他痛斥的那一条便是“暴戾恣睢,好战而嗜杀”。
他所言者,当日伯泽等部有息兵求和之意,霍鄣却仍是灭了诸部,全无好生之德,由此直斥武将以杀伐进位违逆圣人之道。更指霍鄣无视律法,于南谷关无旨擅杀大将,假称史唐二人谋乱以掩其夺军之行,奏请问罪。
萧歙离府后哥哥的面色便阴沉得难看,晚膳时也未见和缓。他少有怒形于色,想来袁轼的言辞必是极难入耳。
“也怨不得丞相,复了大司马已是足矣,何苦为他请封为王。便是丞相那里过去了,你以为皇室会容许异姓人封王?何况那人还有兵权在手。”我将银箸塞到他手中,“你虽告病不赴朝会,可许引是尚书右丞,谁不知他的奏议是你授意。你不止是失矩,更是失策。”
哥哥垂首沉默不语,许久,终还是放下银箸。
他这样愁烦,我亦再吃不下。撤膳换上青珑生,我盛过酒,听哥哥遽然长叹一声,“我不得不冒进。你还不知,袁轼此前曾道近年频起的战事祸及诸多州郡,致民生困苦。目下战事已息,当养民为先。”
我试了试酒温,“他要如何养民?”
“偃兵,削减兵员军资。”
酒液险些洒出,我惊怒,“他敢插手军务!”
哥哥摇头,“他从未直言,却字字皆是此意。”他叹道,“不止如此,他已以西北不宁为由请旨朝议为引漠关再择守将。”
难怪这些日哥哥总是郁郁,我恨叹,“目下内忧初平外患尚在,他竟全然不顾!”
“换作旁人只会更沉不住气。”哥哥执了觞道,“与永潼降表同进京的还有一道劾表,卫原当初轻率出兵并非因被误袭。伯泽与卫原勾通多年欲称首南境,乱起时伯泽不能服众转向卫原求庇佑,卫原将人扣在营中而不理,那人逃回,此事也在各部中传开。卫原这方孤注一掷以平乱为名出兵,以搏出时机平定诸部。只要他胜了,此事便不会有人相信,他或许更可以此战功回京一争军中更高的名位。此时的霍鄣有拓疆功勋,袁轼岂能容他握紧了兵权。”
引漠关若交与他人便会使霍鄣一手创下的根基尽毁,只要无辅政之权,霍鄣仅以大司马之位入朝暂且危及不到他的地位,朝廷枢要仍是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日后之权争,他这三公之首也会自信压制得霍鄣。
高皇帝定下规制,比千石以下武将非奉宣召不可入朔望大朝,更何论平日朝会。至延宁初年兵权归于始平王赵显,不止四位千石将军位上的都是赐号,连可入朝会的将军中也少有可成大器者。当年孙护离京后哥哥曾叹,齐庄之后再无大将。
固兵权于皇权,袁轼此策半分错处也寻不到。袁轼要压制的何止是一个霍鄣,更是他身后将再度崛起的武将权势。